其实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迎香,但知道的人并不多,左邻右舍无论大人小孩都喊她刚女儿,因为她哥叫刚子,她大我两岁,我本应叫她一声姐姐,但我也和别人一样叫她刚女儿,只有她母亲一人叫她迎香,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记起她有个正式的名字。
她除了那一对厚厚的嘴唇像她的父亲外,脸型眉眼鼻子都像极了她的母亲。
她母亲是个漂亮的女人,虽然岁月毫不留情的把她的皮肤打磨成褐色,眼角唇边也刻画了细细的纹路,但这仍然掩饰不住女人美丽端正的五官和骨子里特有的清优高雅。
一年夏天,刚女儿的姥姥从东北来看望离家整二十年的女儿,老人家住了好几个月,每天给外孙们做着她拿手的东北吃食,闲暇时间也和邻居们拉拉家常。这是一个高个头体态丰腴的老人,她的面容色泽光润远远超过她的女儿,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有一双半大的似缠过又未缠成的脚,穿着雪白的丝袜,她干净整洁的外表给人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和邻居们相熟之后,老人常说的一句话是:被骗了,都是那熊玩意儿花言巧语把我闺女骗来的。引得邻居们一阵笑,她的女儿也不制止老母亲的愤慨,只看着她的老母亲抿着嘴笑,渐渐的我才从大人们的言谈中知道了其中的原委。
原来刚女儿的父亲曾在东北当兵,也不知他用了什么高明的手段,以他并不过人的相貌居然把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从几千里外的大城市带到了我们这个西北黄土高坡上的小村庄里,而刚女儿的母亲为了爱情抛下了家人,为此她付出的代价是和亲人们断了来往。
刚女儿的身上有她母亲的柔美,但她的性格却不像她母亲那般柔弱,她十二三岁读完小学就辍学了。
她的母亲缺少农村女人的持家技能,如缝缝补补,三餐茶饭,操持家务。在刚女儿很小的时候,很多活她母亲总是求助求教于我母亲,我的母亲是一把持家的好手,她也毫无保留的帮助这个比她年轻而又缺少公婆帮忙的女人。刚女儿却是个伶俐聪慧的女孩儿,很多家务活她看看就能会,所以她不上学就将她那连粗活都干的不太顺手的母亲彻底替换了,她母亲干田里活,她干家里活,她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还带着妹妹闻香把院子里的小菜园打理的蓬蓬勃勃。
春天,刚女儿看我爷爷在门前栽果树,她也要了两颗小树苗栽在了她家小菜园的边上,居然活了。她的父亲,一个很少在家的男人,几乎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搞副业,那时对农村人来说副业就是在城里找点建筑的工程做做,年底能带回一点真金白银来,不知这个男人的副业到底挣着钱没有,但以我十多岁孩童的眼光看不出他对这个家的贡献有几何。
心灵手巧的刚女儿外表柔弱,但内心强大的令我折服。
有一年我父亲托人从城里买了一台自鸣钟,外部的造型如一座微型的古代楼宇,中间一扇玻璃门里一个大大的表盘,下面吊着一个掌心大小的钟摆,加上外部还有金属花纹的装饰,摆在我家堂屋的八仙桌上,那气派曾一度让我自豪不已,更加神奇的是这钟的功能,只要你上足了发条,半个月就不用操心了,它会不知疲倦的滴滴答答不停的走,几点就敲几下,半点敲一下,声音洪亮,即使在大门外的自留地干活也能知道准确的时间。
刚女儿看了我家的大钟表露出羡慕的神情,她轻声问我母亲:这钟多少钱,等我有钱了也要给我家买一台。我当时听了很不屑,心想:贵着呢,六十块呢,买得起吗,你哪来这么多钱。
但之后的事实如重拳一记砸扁了我的无知。刚女儿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都默默的干着她的家务,她饲养了几只鸡,养了两头猪崽,她每天把家收拾停当,过来我家看看时间,然后背个大号的背篓去后滩里拔猪草,回来后就忙着把草剁碎了拌入一些谷糠麦麸喂给她家的鸡呀猪呀。
那时候每家都养鸡,除了偶尔略加改善伙食,鸡蛋是最好的货币,可以拿到供销社换盐,换学生小文具,和小货郎换针头线脑、颜料等等家里不可或缺的小物件。而一头猪从年初养到年尾,过年时宰了犒劳一家人一年来的辛苦,刚女儿悉心的照料她的鸡和猪,夏秋两季的青草把她的两头猪吃得滚圆滚圆。我母亲时常在我面前毫不避讳的夸她的能干,而我丝毫不在意。
初冬的一天,刚女儿来问我母亲自鸣钟售卖的具体地点,我母亲问她:你钱够吗?她平静地说:我卖了一头猪,还有平时攒的鸡蛋还有小菜园里菜也卖了几块钱,加起来富余着呢。
几天过去,刚女儿突然叫我母亲去看她家的自鸣钟,我也傻傻的跟着,可不是嘛,她家的方桌上放着和我家一模一样的一台,她眉飞色舞的告诉我母亲,她如何去如何来,我看着她眼睛里放着光,厚厚的嘴唇不停的动,我怀疑的想:她是十六岁吗,我觉得她有二十六。
第二年秋天我上了中学,平时也很少找她聊天了,所以几天不见也不足为奇,中秋节后的一个晚上,我放学就已经点上灯一会儿了,我匆匆吃了晚饭看了几眼书就睡着了,也不知几点被母亲屋里的吵吵声惊醒了,我用被子蒙住了头,但隔不住越来越大的说话声,不一会儿院外隐隐约约传来了女人低沉的嚎哭,我心一紧,睡意顿无,爬起来想探个究竟,到母亲屋里一看满屋子人,从人们的谈话中我知道:刚女儿没了。
几天前她着凉了,随便吃了点药片,没见好也没加重,家里人不在意,就在今晚晚饭后她突然喉咙肿了,很快发展到发不出声,连水也咽不下了,她母亲忙托她的一位表叔去市里的工地上找她的父亲回来商量,来回五六十公里的路程,等他父亲赶到,那喉部的恶瘤已将刚女儿活活憋死了。之后人们说了些啥我已听不见了,不知道我是怎么挪到里屋去的。
天亮了,我背起书包走向学校,我仿佛置身于一场幻境,我明明看见我的小伙伴刚女儿如一朵待放的花蕾摇曳在朦胧的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