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启航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曾让你心疼的姑娘,如今已悄然无踪影,爱情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曾让你遍体鳞伤。
——许巍《曾经的你》
我们五个人五点多起床了,七点半左右赶到四川大学门口,那里聚集了很多一起出发的人,他们可以带着我们一起骑出成都市区,然后上318国道。就这样,浩浩荡荡一共上百号人,一人一辆车一个驮包,赶着去拉萨……
一个老人在路边看到我们,忍不住提醒我们:“下坡的时候一定要刹车,车速不要太快,你们年轻人往往就是下坡的时候最容易发生危险。”
我们头也不回地说了声“谢谢”,就迫不及待地上路了。
因为很少骑车上路,市区的交通又有些拥堵,我在出发第一天就挂彩了:还没出市区,我的车子就撞上了别人的车,刚装好的反光片碎了一地。
出了市区,我们上了108国道,在郊区骑了好长一段路才正式上了318国道。因为是刚上路,眼前的一切都很新鲜。还在成都附近时,路上人很多,车也很多,沿路还有卖水果的。汗出雨下,热得要命的我们,一见到水果摊就停下来,每人买了小一个西瓜,狼吞虎咽,曾经那么斯文的几个人,瞬间都成了非洲野兽,节操碎了一地。
在双流机场附近休息的时候,我们遇到一个同样由五人组成队伍也在路边休息。他们的衣服和装备都不整齐,有个女孩穿着T恤就上来了,一看就跟我们一样是菜鸟。再次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队伍又多了一个人。
这一天的计划本是到雅安的,但是第一天我们都还没适应这种运动强度,特别是我,一直在拖后腿,天黑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名山了,而我还在路上,于是他们四人只好停下来等我。
队伍到达名山县城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了,本着绝不夜骑的原则,我们决定当晚就驻扎名山。而刚好在路上遇到的那一队人马也在这里,于是那晚,我们十一个人便组团吃在一起、住在一起。
吃过晚饭,我赶紧用旅馆房间里的电脑上网,看到了妹妹给我的QQ留言。
她大概是看到了我出行前写的网络日志,才给我留言说:“哥哥,我真的好嫌弃你!多希望你是那个支持帮助朋友的旁观者,而不用为人表演一遍遍的实践(你要舍得,就尽管嫌弃我的挂念吧,然后再也不要理我)。你总是有那么多想法,那么多追求,你的那些行为,永远跑在我的思维前面,我前一刻旁观那些奋不顾身踩着自行车的背包族们在烈日炎炎下畅演肆无忌惮时,还在庆幸我的哥哥是乘车的。可下一刻,你便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重复着同一件疯狂,我不知道是该鼓励你继续追梦,还是为你的旅程担忧。冬天太冷,夏天太热,我怕你冷,又担心夏天的太阳太辣,我只是提醒你:记得多回头瞧瞧,其实你走了很久。你的梦想即使全世界不看好,我也无条件陪你无视这个世界,因为你总是我仰望的哥哥。我愿意忽视所有反对声,可你千万别让我站错了队伍。好好照顾自己(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啰嗦的…….)。”
我回复她说:“亲爱的妹妹,你应该要明白,我既然要做你们的榜样,就注定了此生只为实践而活。不过现在你应该可以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晚上洗完澡,易向阳组织大家开会,我们几个都躺在床上,一副行将就木的凄惨样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易向阳说:“今天我们一共骑了130多公里。我觉得我们都不错,第一天就能骑这么远,而且都坚持过来了。”
130公里?真心佩服我自己。当然,和我们一起从四川大学出发的很多人第一天就骑到了雅安,但我一点都不嫉妒。我本就是一文弱书生,能下定决心骑这条线就已经是个突破了。
小艾有一些想法,他倒不是体力不支,也不在乎我们常挂在嘴边的“吃苦耐劳、拼搏励志”这些空话,他只是不想一天到晚都这样赶路,他想更随意一些,跟着自己的心,走到哪里算哪里,去发现那些美和诗意。
易向阳说:“我们是一个团队,我的原则是,如果没有发生实在不能骑下去的状况,我并不主张搭车,也不会抛弃你们任何一个人,也希望你们自己不要放弃。”
于是小艾想到了退出。
易向阳说:“如果我们团队中真的有这类想法,我希望你们能提前跟我说。”
这是骑行过程中,我们团队中发生的第一次价值观冲突。这是由我们每个人的身份和出行的动机不一样造成的。小艾思维太活跃,太单纯,也太直接,总是有些异想天开的东西闯进他的脑子里。哎,一会儿雨夜赶科场,一会儿又要辞官归故里,你这是要闹哪样?
但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是服从了团队的意志,没有中途退出,这也要归功于易向阳在这一路上及其负责任的态度。我渐渐发现,从部队出来之后,他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易向阳有点不一样了。
折腾完的时候已经快12点,我们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一睡醒,我们发现全身肌肉酸痛无比,几乎连上下楼梯都成困难——这就是平时缺乏运动的报应吧。
吃完早餐,我们又继续赶路。今天的目的地是紫石关,骑了大概一个小时,我们到达雅安县城,他们要去邮局给手上的明信片盖章,然后又在马踏飞燕的雕塑前拍照。一出雅安,就看到一批徒步去拉萨的人,有好几个是女孩子。
一路上上坡路很多,车也很多。一到上坡路,我基本就下来推车了,于是想,这跟徒步也没多大差别吧。
这一路郁郁葱葱,我们在沿江公路上逆江而行,爬坡的时候,江两边是高耸的峡谷和峭壁,美哉,天地雄伟若此。
路边时常会有一些美女,她们的时髦打扮和这边农村的朴实形成鲜明的对比。此人穿着一条黑色的短裙,纤细的长腿,丰满的胸脯,光背影就让人意乱情迷了。美哉,如此春色!
在路上,再次遇到昨天队伍中的一男一女坐在树荫下,男的在吃馒头,女的在喝红牛,两人都累得一副要死又不敢死的样子。我也有点累了,和他们一起坐下来休息,把我早上带的仅剩的一个小包子吃完。三言两语聊起来才知道他们是在网上组的车队,都来自不同的地方,他们分别是从四川的基哥、武汉的胡总、广西的陈薇(女)、广州的晓航、青岛的阳子和君君。而树荫下的便是基哥和陈薇。人人都指望食物能充饥,可不知怎么回事,我吃完那个小包子之后感觉更饿了。
于是,我就这样一边扶着车,一边盯着基哥手里那又干又硬的馒头,他一片一片地撕下来放进嘴里,我就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抱怨上天不公,抱怨社会分配制度不合理,抱怨贫富差距过大,抱怨贪官太多遮了青天……
基哥见状,饶有情趣地问我:“你只吃这一个小包子不饿吗?要不我们分一点吧。”
我说:“没事,我早上吃了比较多,现在还不饿。就是这坡爬得太让人蛋疼了。”
正当我绝望地以为基哥听了这话后会一口把那馒头吞下去的时候,没想到他竟然把那个馒头掰成两份,递了一份给我。
我兴奋地接过馒头。真香,真好吃!舔完手指,我跟基哥说:“以前老觉得馒头不够好吃,总有点嫌弃它们。现在突然发现只有这馒头才是人间极品啊。”
把我放在人堆里,我一直都是最笨的那个,就连骑车也掉队,好在还有小艾陪着我。日中时分,我们经过一个水电站,看到远处高山上倾泻而下的瀑布,小艾有感而发,问起我一个问题:“你觉得这里是先有路还是先有人?”
我知道所说的“人”是指定居在这山里的人。我说:“先有河再有人,然后就有路了。古时候的人们都是沿河而居的,水源是他们重要的生存基础。”
骑着车往前走,我想起霍建起导演的那部电影《那山那人那狗》,儿子问父亲:“为什么他们都喜欢住在山里啊?”
父亲回答说:“因为他们都是神仙的后代。”
电影里虽然说的是湖南,可我觉得那句话更适用于四川,看着这片山川,总觉得他们真的是居住山林中的神仙的后代。这里的山和水,养育了他们的灵性。
小艾问我:“诗人杨健说西方对自然的态度有过多的自我意识在里边,东方不这样,你怎么理解?”
“自我意识?我不觉得,我觉得现在西方很多人对自然的态度,就像封建时代我们的士大夫对自然的态度一样。而我们中国现在基本都不怎么关心自然了或者说自然都被他们消耗殆尽了,改造得面部全非了。”
“那是不是阴阳作用呢如果这样的话,其实我们面对的同样问题态度是逐渐走向共通的。”
“也许以后会吧,但是现在的中国远远做不到,中国现在的生存压力太大,人们关注自身的幸福都已经很艰难了,哪有更多的心思都关注自然?”
“难道我们说神的时候,非得说我们不理解西方的神?我们只是出自一种召唤吧,以共通态度的自我呼唤吧,固守和交流毕竟还是有所区别的。”
“我觉得是的。”
“那我希望寻求一种共通,而不是固守的批判。我们应该要有人类意识,但并不意味着放弃一种生存方式。这样的努力应该会有所获,即使它来的是如何缓慢。”
“其实现在很多人都在努力,只是我们所处的环境,这类人比较少罢了。”
“这种几百年的伤口需要更长的草药与西药治疗。”
“其实很早以前世界是隔绝的,东方人和西方人沟通的可能性很小。但是,他们依然生存着。
“我关心的是目前有没有出现草药与西药的融合,有没有?医术上没有,至少意识已经先行了,我相信。”
“应该是有的。”
“不能再隔绝了!”
“融合一直存在,而我担心的是,融合会导致世界的一体化,而丧失了我们千百年来培养的各种文化的个性和特色。这些,我曾在丽江和西藏看得最痛心。”
“可是,诗人必须在谨慎处大胆。”
“我们确实得承认,很多人都惧怕贫穷因为要摆脱贫穷,我们必须要引入更先进的生产力和文化。可引入这些的同时,我们在渐渐丧失自己的东西。在西藏,我看到很多藏族人穿汉服,开车,说普通话,还有进酒吧。”
贫穷成为了最大的问题,可人们却并不明白,在这个问题背后是巨大的精神贫困问题。但事实上,我们需要的并不多,只是想要的太多。
我接着说:“庆幸的是,西藏还有宗教,全民信教使他们保存了一部分文化。但是,在尚不形成的宗教的地方呢?丽江就是个没有宗教的地方。所以,我看到这里很多原来朴实无华的人,都被动地被教育成了都市人。”
“唉,水成了疾病,而不是去治病。要不然就到了尽头,雪山就穿破了苍穹。”
“我感觉我们这个民族的灵魂越来越不太像灵魂。”
“爱成了一件困难的事。”
“物质并不是最困难的,我们的吃住穿,都能被生产出来。可是,我们的精神,却在走向衰亡。我们只能问,难道这一切真的不可避免吗?”
“每一个人都这样问,唉我听到了唱诗班的声音!”
“现在,像你这样乐意过精神生活的人越来越少了……”
“哈哈,这样才可以理解许多事情,不顾一切的纯粹!我的看法和顾城基本一样的,心是完全中国的。要是你来做导演,我想你从根本上不会俯瞰公路的。”
“为什么?”
“路不可能被俯瞰,因为过去和来世都是未知的。”
“但我要拍的仅仅是公路,而不是那些虚化的概念。”
“公路是一种意象,是连接过去和未来的桥梁。能够俯瞰的该是鹰的姿态,而不是飞机。”
天已经快傍晚了,路上就剩下我和小艾两个人。推车爬坡的时候,渴得要命,可瓶里的水已经不多了,在路上看到有人扔了一包黑色的李子,果断地捡起,和小艾分了吃。
又走了不远,小艾看到路边有挂在树上黄色的李子,想去买一些,我当时推车也推得挺累了,就答应了。他进了民家后,村民说这是种着自己吃的,不打算卖,如果我们想吃的话,让我们摘几个回去。
吃完李子,再往前骑了一段路,我们看到路边有很多人家,还坐着一位老人,便问路之远近,没想到老人回答说:“这里就是紫石镇啊!”天呐,这一天总算熬到尽头了!
六点半的时候,我们到达紫石乡的一个骑行驿站,刚好基哥和陈薇他们的车队也在。今天比较早些结束行程,我一看到床就倒下了,胡琴、易向阳和刘翠明忙着出去买李子,一块五毛钱一斤,六块钱就提了一大包回来,住在山里的人就是朴实。
后来,这个驿站里住进来一个掉队的朋友。他说他的队友已经到了康定了,他自己因为在出发前喉咙发炎,去医院打针耽误了一天。他的行李很多,于是想能不能在路上搭车追上他的队友。
吃饭的时候,我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做在一张小凳子上,总觉得有点凄凉。
期间我说起上午那个馒头的事情。我说:“真心要感激那半个馒头,要不然我的胃病又得犯了。”
胡琴说:“这真是一个馒头引发的恋情啊!”
我看到基哥一脸害羞的表情,还露出两颗可爱兔牙。美哉,如此春色!
吃过晚饭,天色尚早,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放松一下,胡琴给易向阳和刘翠明踩背、揉小腿……然后没多久就从房间里传出来凄惨的叫声。
基哥那队人马看到这和谐的一幕,羡慕得咬牙切齿,一致要求陈薇给他们提供同样的服务。但事与愿违,只见陈薇冷冷地说了一句:“滚开,死相!”然后就飘到楼上房间去了。
我受不了这种鬼哭狼嚎的血腥场面,决定去洗澡。刚进浴室,我就听到房间里传出来刘翠明的嚎叫声。这声音响彻山谷,逆着滔滔江水,从山的那边又回荡过来,绕梁不息!
那时我在想,若惊动了这一方神灵,估计紫石关从此就再无宁日了。
睡觉时,那两个女生睡一个房间,我们三个男生睡两张床,易向阳单独睡一张床,我和小艾挤一张床。陈薇和基哥那队人马怎么安排的,我不知道。但无论怎么安排,我都觉得其中很有悬念——毕竟有个女孩子在队伍里头。
躺在床上,小艾又在反复念叨着连八字都还没一撇的“女孩子”,说她到底如何如何好,说他如何如何想念她。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那她到底喜不喜欢你啊?”
没想到他说:“我怎么知道啊?”
我幸灾乐祸:“得,你们诗人除了做梦还干嘛啊?”
听他发了一阵春梦之后,我想到了苏颜。如果真和她一起上路,会发生什么呢?
小艾又问我:“你为什会来骑川藏线啊?”
这次我没有说为了写作,而是很严肃地跟他说:“我的身上积聚了太多恶的东西,必须通过这种方式释放我体内的戾气。”
小艾:“可这里并不是人类文明排泄污浊的垃圾场啊!你会不会太自私了点?”
“你放心吧,大自然有它强大的自我净化能力……小艾,我想问你一件事,你真的觉得我有当作家的天分吗?我已经被退稿很多次了,坦白说,我最近很困惑。”
小艾:“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你很擅长把个人的经历和体验都融化成文字,我相信你能成功。”
“我觉得文学必须正视人的欲望。就像现在这样,有一座山在前面,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翻过这座山,这就是欲望。可我总是驾驭不了这欲望,它给我带来反复的痛苦。”
“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想着怎样才能给她幸福。”他又问我,“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你现在的思想特别混乱,一天一个想法,有组织无纪律,好多时候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小艾没有反对。易向阳也问:“那我呢?”
我说:“你是成熟理性的人,充分地迎合了我们这片土地的文化要求。我觉得你应该用不了几年就会结婚生子,然后过大多数人过的那种生活。但我和小艾,恐怕还没那么快!”
小艾:“为什么啊?凭什么我就没那么快啊?”
“你想要,可是对方不一定认定就是你啊!”
听我这么说,小艾赌气不说话了。易向阳说:“其实我为什么要骑川藏线,可能也是想在步入正轨生活前做最后一次挣扎吧。”
我说:“可是我不一样,骑川藏线只是我诸多站里的其中一站罢了。我以后还是要继续走的,只是方式不一样罢了。”
想起妹妹给我的留言,不觉有些伤感。我并不是在表演。一个平时口无遮拦,又穿得破破烂烂,胡子大半年都不刮的人,又能有多少心思去为他人作秀呢?我知道有很多人骑这条线都是为了骑给别人看的,而我做这件事则有其他目的,它对我的作用要很多年后才能显现出来。
每个年龄段的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如果能相互沟通,自然不需要再浪费更多口舌。
就像家里人老是喜欢问我这些年在做什么,当我回答他们说我在写作的时候,他们总是会跟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做些正经事了,该娶老婆了。”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在他们眼里,写作就不能当作正经事来做?我的生命如果真的没机会去献给我爱的某一个人、某一个家庭,为什么就不能退而求其次——献给我热衷的那些事情?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很多人都不理解小艾的原因,他的很多想法都过于随心,而社会的法则却是在诛心——诛天才的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