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想起巴黎

张小川刚过完38岁生日,她一直没告诉老公胡木自己有一个秘密的小盒子。

那个盒子,说是秘密,也无关情爱出轨不正常,里面就是一沓机票。张小川是个热爱旅游的人,从高中开始的机票全在那里,中国,还差四个城市就走了个遍;外国,张小川还没那个实力环游。20多岁的时候张小川还读着中文系,有文科女莫名的骄傲,像是个不接地气的诗人。她张扬着昂着脖颈来到北京,荒废了几年青春时光,办公室坐出了梨型身材,盯着电脑长久之后眯着眼睛才能看清东西。骄傲粉碎之后,她嫁给了胡木。

这个三十多岁依然单身的工科男,长相平凡,情商一般,可是稳定踏实靠谱,完全符合相亲男一切该有的特质。当时30岁的张小川自我认知甚明。漂亮的雄鸭从来不是好父亲,自己在30岁,已经没有权利说要的是轰轰烈烈的爱情。于是,几桌酒席,父母之间一顿平淡的饭,几瓶白酒下肚,婚就成了。简单得像是签了一桩合同。

一年之后张小川生了胡小平。还是有很多人记得当年才情四射的张小川,给自己每一个主人公都精心绘制一幅图,他们在疑惑为什么她自己的儿子有这么一个平凡到要掉渣的名字。张小川坚持要这么起,一个平凡的贱命,一段安顺的人生,不所图不所求,可能也不错。这个孩子也的确如她所想,性格沉默得像自己一样,喜欢独处,不爱打游戏看电视,逐渐大起来之后也会帮自己洗碗擦擦地。挺好。

人生,“挺好”二字完全可以终结。算是圆满。张小川不希图背名包开好车,她和胡木花了前半身尽其所有在北京买下一套偏远的小房子,足以安身,足以给胡小平弄上小学资格,她有时候在想,挺好,够了。还需要什么?生活只是眼前的苟且。自己不缺,已经是至大的顺利。


张小川的前半生一直在路上。她在南方城市里长大却不怵骑马,酒量不好却能在一群蒙古汉子里巧笑嫣然。她记得自己在高原上跟几个康巴汉子一起驱赶一只不听话的牦牛,在滇南谷地学石刻,刀子划破手流出血沾红了石头。她在海边生活了四年,每晚潮起潮落,她和最好的朋友拿着啤酒聊到日出依然没喝完。她在纸醉金迷的大都市里,吃了4000块一顿的饭,起身的时候没有忘记对服务生说谢谢。她驱车3000公里,在甘肃飞沙走石的高速上强忍着困意躲避呼啸而过的重型货车。她曾经坐在飙车少年的后座,也试过驾驭速度灵活的摩托。她曾经向往漂泊四海,最后像赫本,蒂凡尼的早餐一般优雅。


后来,张小川平凡地嫁了平凡的人,生下平凡的孩子,读了许多年的书只能用来启蒙牙牙学语的胡小平,高中起自学的法语连一句早安都再说不出口。生活是情怀,那么死去的究竟是多远的诗和远方。

张小川在周二早上起床的时候突然开始觉得有种按捺不住的躁动。胡木上班早,她起床的时候牙膏已经挤好,胡小平被胡木带走。她看着镜子上斑斑的牙膏印,睡衣已经褪了色。她想,20多岁喜欢自己的男孩子,他们能想到张小川陨落的样子么。他们能想到时至今日,张小川扎着蓬乱的马尾,在厨房里围着围裙,偶尔右手擦擦汗都会在脸上留下一道油印。她刷着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自己离那个蒂凡尼的早餐、额尔古纳河右岸、西西里岛、安卡拉、麦加,越来越远。



张小川一个月之后回到北京,正是干燥的秋季,嘴唇有点爆皮。她打车回了家,半夜11点,胡木和胡小平都已经睡了,这两个男人,张小川笑了,还真的有点可爱。

她打开小盒子,手边的机票特别新,差了十年时光,崭新的有点不协调。她想了想,还是放了进去。

她回到床边,胡木在轻轻地打鼾,被子斜着盖在身上,一只黑色的棉袜子掉在床边。

张小川捡起袜子,在胡木身边躺下,听着他的呼吸声。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她想。接着又开始嘲笑自己的酸腐气。

生活不仅仅是诗和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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