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海的极西,黑夜与金苹果园交接的地方,有三只女妖怪,其中一只有蛇发,任何直视她双眼的人都会被变成石头。英雄的珀耳修斯,在雅典娜和爱马仕不卖包包的指点下来到海极,成功的砍下了女妖的头,作为战利品剥皮蒙在了雅典娜的盾牌上——这就是烂大街的,中国著名相声演员点赞品牌“范思哲”的故事……哦不,蛇发女妖美杜莎的故事。
very odd story,right ?虽然人家是不用小木棍也能使出“统统石化”天赋技能的妖怪,但是既然人家住的那么远,好像也对一般人类没有危害的样子,难道就因为生而为妖就活该成为英雄故事的炮灰吗?而且美杜莎还不是草根妖,人家是有名有姓的妖二代。
据公元前700年左右,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的《神谱》所叙:“戈耳工”三姐妹为地母盖娅子女乱伦所生的众多怪物之一,像狮身人面兽斯芬克斯、巨蛇许德拉、怪物奇美拉、地狱多头犬等著名妖怪都是“戈耳工”的堂表兄弟姐妹。《神谱》第275行起:“在金苹果园与黑夜相接的地方,有戈耳工1号Sthenno,2号Euryale和命运悲惨的3号美杜莎。因为其他两只戈耳工永生不死,而美杜莎会死。波塞冬曾与美杜莎一起躺在春花盛开的草地上。” ——这就是2700年前,对“美杜莎”最早的文字描述,只说了三件事:1、美杜莎是天地间唯一一只会死的戈耳工;2、勉强算与海神有绯闻;3、玻耳修斯砍下了美杜莎的头。
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关于美杜莎的其他描写,没有美丑,没有讲玻耳修斯为什么要杀她,更没有标志性的蛇发。美杜莎的起点就是这么没头没尾,莫名其妙。那么她到底是怎样渐渐长成今天这幅样子的呢?可以试着通过市面上有的材料拼凑一下(感谢互联网)。
距离《神谱》最近的文物是公元前600年的某来自Tenos岛的陶罐,上面画着玻耳修斯和一匹半人马……如果不是因为同一批有其他英雄故事陶罐,天知道考古学家是怎么认出这是“美杜莎”的。此时已经距离赫西俄德过去了一代人,其中这一百年里的文字记载是空白的。可以说,艺术家们完全是凭只言片语在黑暗里瞎编,或者是向千年前的两河文明致敬。因为巴比伦出过有半人马的圆柱,边上有草地、花树,勉强能和苹果园对上,神奇生物再加上个玻耳修斯,好了all set。
然后又是漫长漫长的空白。陶罐变多了,“美杜莎”的形貌也变清晰了一点:眼睛暴突,舌头吐在外面,头顶有卷卷,下颚有须须,背上扛着两坨卷曲的、可能是双翼的东西。或者更早,脚上帮着两只鸟、要么周围围着一圈鸟。这种鸟是野鹅,这种候鸟在古欧洲象征轮转、富饶、生育,是女神的象征,大概是为了表明美杜莎是雌性吧。
公元前500多年,一个叫Pherecydes的学者“打听”到了一点关于老八卦的新消息:“那美杜莎是因为雅典娜才被斩杀的,因为她太不合群,甚至想跟女神比美”珀耳修斯“将那戈耳工的头给了雅典娜”——听到这女权主义者是不是感到警铃大作了?女权主义者的感觉完全正确,此时雅典打赢了波希战争(499~449 BC),结束了黑暗时代,雅典将进入黄金时期的同时也开始注重树立礼教,而且一如既往的,战后会特别着重给女性加上礼教。顺带一提,古欧洲北部,像北苏格兰应该是男女平权的,而古希腊是完全父权的。在残酷的冷兵器时代,父权社会作为胜利者发扬光大,而男女平权被淘汰了(看过那时代的兵器我估计自己能在战场上坚持5秒,支持父权社会)。
“美杜莎”一开始与其说是妖,不如说是兽,而此时古希腊的她开始了从妖变人,从人变成女人的,漫长的人格化的过程。美杜莎傲慢,雅典娜善妒,真的是艺术描摹了女性天生的人格缺陷呢,最后还被男人收拾了,简直完美。但是文学也确实大大发展了,美杜莎的妖设变得更细化,像诗人Pindar“戈耳工腰上缠蛇”,“看见美杜莎的脸就会变成石头”。还有“戈耳工有长着龙鳞的头,野猪似的牙,青铜的手,金的翅膀”——蛇、野猪牙,他们是从哪里听说这些事情的?显然是从流传的陶器上。又一则文学启发了美术,美术又反过来影响了文学的有趣案例。
此外还有:《赫拉克勒斯之盾笺》两只体型庞大的戈耳工在后面追赶珀耳修斯,“两条巨蛇盘在她们肩头,蛇头前伸吐信,致命的尖牙清晰可见。”埃斯库罗斯认为三个戈耳工只有一颗牙齿、一只眼睛,她们只好轮换着用《又见格赖埃》;埃斯库罗斯“福尔克特的三个女儿,模样像天鹅,共用一只眼睛,一颗牙齿。”;欧里庇得斯《伊昂》戈耳工身上滴下两滴血,一滴能致死,一滴能治病;“一头蛇发,令人厌恶的戈耳工”《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所以说最后一个是经典,公元前4世纪,美杜莎第一次有了蛇发。
文学如此美丽昌盛,治下如此繁荣太平,按理说每个实现雅典梦的人都该锤胸口喊骄傲吧?但是公元前400多年还就有了永远不合时宜的人,看来是胎里带的。苏格拉底对这种把妖怪人格化的做法很不以为然,他说“这种玩意,就是那些勤快又有点聪明人的小发明,不值得羡慕。” 我觉得苏格拉底也许没故意这么刻薄的,但历史证明我不是大多数。国家一遇到危机,显然是因为知识分子不敬神,民众又不知道“夹边沟”这样文明的做法,就把老苏一人陶片给投死了。
文学上我不同意老苏,希腊悲剧大师欧里庇得斯简直把珀尔修斯的冒险写成了“福耳库斯怪物集团”和“宙斯集团”两大神团间的政治斗争,珀尔修斯是唐僧,雅典娜和爱马仕不卖包包是观音太白金星,协助珀尔修斯打败美杜莎这个盖亚派出的小兵。可以说对《神谱》的解读是即深刻又有品位了。当时从《赫拉克勒斯之盾笺》开始很多剧目都有维护宙斯集团伟大光荣正确的意思,象征雅典的胜利是正义战胜了邪恶,文明战胜了野蛮的主题,群众喜闻乐见。不过中年经历“伯罗奔尼撒战争”的欧里庇得斯,身为白左的他,心情应该很复杂吧。
公元前405年,雅典海军被斯巴达全歼,文明没有战胜野蛮,从此又开始漫长的黑暗。美杜莎越来越像是个女人了,虽然直到救世主诞生也没有文人记下她的什么新鲜事,但她的传说没有绝。耶稣没走远的时候有人写了本《希腊志》,其中讲美杜莎从海西搬到了利比亚沙漠,珀尔修斯把头颅给了雅典娜而后者把它嵌在她的盾上;而据另一种说法,珀尔修斯将头颅埋在阿耳戈斯(一古希腊城邦)的市集之中。但两地老百姓都说美杜莎闭月羞花,姿色过人。
公元8年,罗马诗人奥维德完成了《变形记》一书,拾前人牙慧,加上自己的私货。其中Book IV,BookV又提到了美杜莎。说美杜莎本来天生丽质,一头如云秀发无人能及,海神一眼看中了美杜莎,居然就强迫她在雅典娜神庙行那苟且之事。因为神庙被亵渎,雅典娜盛怒之下把美杜莎的头发变成了蛇,从此见到她的人都会被吓成石头。——奥维德对美杜莎头上的蛇给出了一个明确合理的描述和解释。“美杜莎”的妖设到这里基本全部完成,此后不再有大的变化,只是小修小改。例如奥维德自己写的男神残酷荒淫,女神易怒善妒,可以说是有人欲,也可以说是俗,从史诗降落到了贵族间的打情骂俏。
再往后的趋势就你我熟知了,从贵族降落到文人,从文人滑落至中产,到市民,到亚文化,又重回百花齐放,各种活泼的恶趣味。近代1867年的Bulfinch's Mythology作为启蒙读物基本奠定了英语世界“美杜莎”的通俗版本,像个通奸的故事。这一年明治维新,我说过“江户时代的人还很朴实”,浪漫暧昧,带一点小色情暗示的文风还是很吸引人的。同时期还有弗洛伊德对美杜莎牵强附会的分析,说蛇发是女阴的象征,斩首是阉割,看到美杜莎会变硬是因为勃起了……一如既往的关于性的弗洛伊德式尴聊。我们这个时代的奥维德,应该是迪士尼吧?影响力也快百年。
乃以为刨根到这里就结束了吗?hhh~写这条八卦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看了一篇关于美杜莎,或者说是“戈耳工”的考据文章,其中的观点不但有趣,也完全说服了我。
《神谱》的确是万神之源,但同时代有一部更伟大的作品,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阿伽门农的盾“正中是一面凸起的珐琅,颜色深蓝,暴突着戈耳工狰狞的脸,目光凶残。盾的背带上银光闪烁,缠绕着一条黑蓝的盘蛇,一颈三头,看向各方。”雅典娜也有一面类似的盾。也就是说,“戈耳工”至少在上古的青铜时代就是很普遍的武器图腾,是辟邪护身符。而无论是“美杜莎”还是无名无姓的“戈耳工”,出现的样子最多的就是头,而且全部正面对人,脸鼓胀扭曲,眼睛爆出,拉长舌头,围一圈须须。
考古学家以往的思路都是文化的传承与相互学习。以公元前1400年的希腊迈锡尼文明为中心辐射出去四处推算:亚伯拉罕三大教的祖宗闪米特人、两河(苏美尔-巴比伦-亚述)、埃及,一直找到2500 BC《吉尔伽美什》里的Humbaba……肿胀的脸、突眼、长舌,幸运又或是不幸的,居然都找到了类似“戈耳工”的东西。还有印度和尼泊尔地区的Kirtimukha,仅有头和双手,在中国翻译成“饕餮”的怪物,和“戈耳工”像的让人没话讲,但在地理上有喜马拉雅天斩,“文明”是怎么过去的?还有老思路是联想当地动植物,说“戈耳工”其实是利比亚狮子,结合“复仇三女神”赫西俄德乱编的,但偏偏赫西俄德之前已经编过一个叫“斯芬克斯”的东西了,赌上艺术家的尊严赫西俄德不会如此重复自己。
很偶然的,有个叫Stephen R. Wilk的学者从法律教材里得到了启发“人死几天后,胀气把尸体吹大,眼睛舌头受压力突出……”没错,就是俗称的“巨人观”。这种状态下的人脸和所有文化下的辟邪凶兽脸都无比的相似,所有文化当然包括中日韩,这种东西在我们的古物里到处都是;非洲到现在还有这样两眼瞪大,垂下来须须的图腾。而“辟邪”,在古时候主要就是威慑敌人——还有什么比斩下来的人头更有威慑力?偶尔还配上一双手?绝对要比幻想出来的没人听说过的妖女头要辟邪多了吧?
一切超自然的背后都是自然;一切别人的故事背后都是自己的故事。从一个泡胀死人头,到著名的蛇发美女;从野蛮到文明,又偶尔回到野蛮;由乱到治;长期的平庸和迸发的才华;发展和遗忘。
最后以互联网时代的故事做结:听说蕨根粉和沙茶酱一起吃就像没洗头的美杜莎…… 嗯,应该也是史诗一样的菜式吧。
图via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