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辈都是农民,老家在乡下,那里年味儿浓郁,环境却有些难以接受。住惯了暖气房,用惯了抽水马桶,估计很难有人能适应乡下的条件。
如果你的老家在乡下,你还愿意回家过年,去睡农村的土炕吗?
我想很多人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不过为了陪伴老人,勉强一下自己而已。
闲来无事,收拾一下关于老家的种种记忆。
1
从我有记忆时起,过年就与奶奶家土坡上的几间小房子密不可分。每一年的除夕夜,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我,五个人守岁,包饺子看春晚,雷打不动。
小时候,我们几乎一放寒假就住过去,年后能呆到初六,前前后后能在那里住上半个月。当时不以为意,因为自己家也是平房公厕,环境并无两样。后来搬进了集体供暖的单元房,越发觉得老家寒冷不便,住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少了。无他,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过三十初一,必然是在的。
大伯一家甚是谦让,每年都把留在村里陪爷爷奶奶守岁的机会让给我家。
作为家中长子,这等高风亮节实在可敬可佩。
尤其是大伯的儿子,我的哥哥,更是把这种风格发扬到了极致。
有一年,爷爷奶奶殷勤挽留,大伯大娘终于被说动,答应留下来住一晚。
我觉得挺新鲜,挺兴奋,毕竟这么多年了,过年时老家就我一个小孩子,挺无聊的,有这个哥哥陪着,应该能有趣点。
不一会儿,大家发现这位哥哥失踪了,众人绕村数圈儿遍寻不着,忽然接到他的电话,曰我已到家。
这位哥哥几乎没在乡下住过,大约对这里的土炕公厕怀有根深蒂固的恐惧,听闻父母答应留宿一晚,精神终于崩溃了,于是硬是从乡下徒步走回了县城的家里。
大约十六七里吧。
我永远记得爷爷那犹如撞到门板的表情。
2
老家的吃食一惯简单粗暴,硕大的馒头,大块儿的猪肉,炖鱼炖白菜。大锅木柴做饭香,味道还是很好的。
有一年吃饭的时候,爷爷讲起家中一位先祖的事迹。
那位先祖幼时家贫,家里的牲口生了病,拉去请大夫看,受到那大夫百般冷遇,那位先祖便立志,一定学会给牲口看病的手艺,以后给穷人看牲口,分文不取。
后来他果然学得好,十里八村的人都来求助,他便也果真分文不取,并且路远的留宿,路近的留饭。
我讲故事的本事很差,以上两段说得太也平淡了。如果是爷爷讲出来,声情对话莫不惟妙惟肖,可惜我描绘不出。
只记得自己当时听完热泪盈眶,又是感动又是骄傲:看,这就是我的祖先,贫而乐,富而好礼!
回头一看爸爸妈妈神色如常,继续吃饭。
后来我问他们,你们听了不激动吗?
妈妈说,你爷爷已经讲过无数次了。
可惜我是无名小卒,不然一定留下文字来,好叫世人得知家中先祖有这样一份心胸。
3
我选在大年初二写这些东西,是因为初二这个日子,于我有特殊的意义。
小时候,我特别盼望这一天,因为这一天意味着团聚。初二是天津的姑爷节,两个姑姑会带着孩子回娘家,她们的孩子就是我最好的玩伴。
理论上这一天我也该跟着妈妈回姥姥家,然而姥姥生性简易,又兼与儿子儿媳同住,地方狭小不欲多增负担,我记忆中,姥姥生前,家中的姨舅仿佛是年前聚会,或者年后另找地方。
所以初二我留在奶奶家,等待与同辈小孩子团聚,跟小孩子玩儿当然比跟大人在一起有趣得多。
大姑家两个闺女,杨大杨二,一个是我姐,一个是我妹。
老姑家一个儿子,我们叫他蚊子,年龄大于杨二小于我。
好了,人设介绍到此结束,这几位便是我在老家最好的玩伴。
杨大是长我五岁的姐姐,我一直分不清这种关系是堂姐还是表姐,姑且简化。小孩子都喜欢跟比自己大的同辈玩儿,显得不幼稚,我也不例外。我小时候,这个姐姐正处于青春期,各种中二行为在我眼中那叫一个桀骜不羁,心甚慕之,特别喜欢黏着她。
我自小心思细腻,极易动情,喜聚不喜散,每每为了跟杨大分别撒上几滴相思泪。
有一天她问我,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一时蒙了,那时我大约五六岁,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说,我喜欢蓝色,蓝色代表忧郁。
幼小的我顿觉高大上:蓝色啊!忧郁啊!真厉害!
然后我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喜欢蓝色,买什么东西都要蓝色的,并且留下了后遗症。直到今天看到一堆同款的东西,都会下意识地选蓝色。
不久前我把这件事告诉她,她大跌眼镜:蓝色代表忧郁?我说过这么二逼的话吗?
蚊子小我三岁,一度是跟屁虫的存在,我和杨大出去玩儿时,一直致力于甩掉他。在他很小的时候,我们把他放在高高的麦垛上,他下不来,急得大哭。回家以后跟大人告状,那时他年纪小,表达不清,我和杨大可已经伶牙俐齿,硬是给混过去了。
不过蚊子如要“记恨”我,绝不是因为这件事。从上学起,我大概一直是他爹妈口中的“别人家孩子”,要知道,我们对“别人家孩子”的厌恶程度是多么深啊。
有一件事,我印象深刻,蚊子一定不记得了。那一年他不到三岁,我不到六岁,放假住在奶奶家。家里大人下地干活儿,很晚了还没回来。蚊子不知是害怕还是饿,大哭。
我看着天色渐晚,而家中只有一只比我还小的小屁孩,也很害怕,但是,蚊子的哭声激起了我幼小心灵中的英雄情结。
我决定带蚊子出去找他们,仿佛我要克服艰难险阻,做一件伟大的事。
大门被从外面锁住了,但是我家大门底下有个可以搬动的门槛,我把它搬开,拉着蚊子从底下钻了出去。
直到今天,我也是个方向感极差的人。那一天不知怎的,居然找到了我家那块地。
在地里干活儿的大人们远远看见一大一小两只泥猴渐渐逼近,疑惑地对话:
那俩小孩子是谁?
肯定不会是咱家那俩孩子——不是锁屋里了嘛。
等到我们走近,他们大惊失色:还真是咱家那俩孩子!
后来的事儿我就忘掉了。
杨二出生的时候,我已经七八岁,等她会跑会跳,我们便致力于甩掉她。小朋友们都觉得比自己小的孩子黏人不好玩儿,沾沾就哭了,还要去告状。
不过小孩子的智力与体力就是在试图参与游戏的过程中慢慢发展起来的,很快杨二已经具备了“撕狗皮”(我们之间打闹的代称)的能力。
我喜欢和他们一起玩儿,不管是打了无数遍的扑克牌还是压马路聊天,这些无聊事,若是跟有趣的人一起做,就会变得很有趣。
那位徒步长征的哥哥由来少见,我们只有在婚丧嫁娶的重要场合能见他一面。去年我结婚,那位哥哥与杨大寒暄,看到杨二,突然说了一句:“原来你还有个妹妹啊。”
你还有个妹妹啊!
妹妹啊!
啊!
这句话被我们当做一个段子,笑到现在,虽然这真是细思极恐的一句话。
可怜杨二活了十八年,硬是没在舅表兄的心里刷出半点儿存在感。
很久很久以前,漫长的寒暑假里,我和杨大还有蚊子会在老家住很久,野餐打牌看电视,玩儿猫玩儿狗玩儿泥巴。暑假没有空调的平房热得像闷罐,我们睡在一张炕上,热得辗转反侧,互相殴打到筋疲力尽才能睡着。白天百般跟奶奶要零花钱买冰棍儿,那时候吃冰棍的感觉简直如登仙界。
杨大总是高冷地表示要回家,或者拎起一本书看,不理我们,我们乐此不疲地求她跟我们玩儿,并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后来有了杨二,我也偶尔装一装高冷。
如今杨大逆生长了,变高冷为逗比。
4
前几天老爹回奶奶家,被邻居拉住,要写几个字:一张“天地君亲师”,一副“敬天地人财两旺,孝父母富贵双全”的对联。
如此古旧的内容,也只有农村依然保留着。
老爹字好,我一向引以为傲,可惜我不曾学。有一天我问他,小时候咋不摁着我练字呢。他说,小时候在外面跑着玩儿不挺好么。
是啊,看看现在从出生就开始上课的孩子,我觉得童年时代能有大把时间在外面跑着玩儿也是很珍贵的。
扯远了。
今天是初二,我一家,大姑老姑两家在奶奶家聚会。
我与杨大都能带女婿回来了。
杨二早就说要约一宿的麻将,我已经老得经不起通宵,当然会拒绝,不过玩一会儿也是很烧脑哒。
老家土坡上的三间房子,最热闹的一天就是初二了吧,跟我们不同,我们喜欢安静,喜欢独处,而老人最喜欢的就是家里来很多人。
毕竟生活的大部分时间是属于自己的,抽出一些来满足他们,力所能及。
我对“属于自己的时间”有极大的渴求,就像鱼不能没有水。
但是很矛盾的,我又十分渴望一天两天的热闹,跟那些随随便便亲亲热热,而不是恭恭敬敬小心翼翼的亲朋好友在一起,消磨光阴。
当这样的光阴乍然结束时,我会非常低落。
中学时代总把“学习”看得很重,仿佛丢下寒假作业玩儿上两天就考不上大学了,于是总在初二初三兴致最浓的时候道别,滚回家去学习。
真是恨铁不成钢啊,多想穿越回去,拎着那时候的自己敲敲脑袋:你是傻吗?那么乖有意思吗?你不知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啊?
非常怀念小时候,初二晚上一大家人挤在土炕上睡觉的快乐,一闭上眼睛都是期待:明天有什么好吃的呢,跟杨大去哪玩儿呢,怎么捉弄蚊子呢……
注意,我怀念的是那种快乐。
如果你现在让我去跟十几个人挤土炕,我一定是不愿意的。
很简单的道理:小时候想要一个娃娃,得不到。长大后赚了钱买给自己,再也没有小时候那种得到全世界般的欢喜。
所以有些乐趣,如果不曾及时把握,多年以后,它就不再是乐趣了。
比如睡老家的土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