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巧舌如簧骗子的画像

作者：Joseph Epstein
原载华尔街日报：https://www.wsj.com/articles/SB10001424052748704156304576003661096316354

这个世界不乏恶棍——伪君子、色鬼、贪吃者、守财奴和江湖骗子之类，我独偏爱江湖骗子们。与其他恶棍相比，江湖骗子更依赖于艺术——主要是欺骗的艺术。有时候，这项艺术加上足够的想象力和精力，便慢慢地演变成为自我欺骗，江湖骗子随之成为幻想家，并成为值得注意的有趣人物。

1973年的某一天，英国历史学家休·特雷弗-罗珀（Huge Trevor-Roper），接到一项任务，需要考证一份充满浮夸色情描写的回忆录，作者是一位名叫埃德蒙德·贝克豪斯（Edmund Backhouse, 1873-1944）的英国汉学家（十年后，特雷弗-罗珀考证了据称是希特勒日记的材料，很快即发现其为伪造）。

据特雷弗-罗珀所写，贝克豪斯的回忆录，“是我读过的最有意思和不要脸的材料。”在回忆录中，贝克豪斯声称自己有过众多情人，包括保罗·魏尔伦（法国诗人，此为译者注，下同）、奥伯利·比亚兹莱（英国插画家）、劳斯伯里伯爵、一些奥托曼太监、俄罗斯王子和公主等。最厉害的，则是清王朝的皇太后——慈禧，一个具有独特口味和杀戮天性的女人。贝克豪斯声称自己作为情人，在慈禧69岁那年完美地满足了她。真是份令人垂涎的好差事。不过贝克豪斯真的这么做过吗？

特雷弗-罗珀有所怀疑。他访谈了所有认识贝克豪斯的在世者，阅读大量文献和论文，但在各处获得的信息越多，贝克豪斯的浮夸回忆越显得可疑。认识贝克豪斯的人对他的描述多种多样，包括“明胶相片般的”、“精神错乱的”和“毫无疑问的远东第一无赖”等。特雷弗-罗珀意识到这是一本书的绝佳素材，后来写成的这本书，则成为了一部经典著作。

埃德蒙德·贝克豪斯出生于英国一个贵格会家庭，拥有学习外语的过人天赋。他自称可以讲不少于42种语言，不过这就跟他所自称的其他事一样，很可能不是真的。不过毫无疑问，有一门语言他毫无疑问确实会说，而且这门语言成为了他辉煌事业的支点——中文。

26岁的时候，贝克豪斯来到了中国。在此之前他是英国一家大船厂的代理商，负责卖战舰给中国人；是英国司法部的秘密代理人，负责在一战期间将两万把来复枪和机关枪从中国运到英国；是一位中间人，负责引入一家美国大型打印公司，为中国人印制成千上万的钞票；是牛津饱蠹图书馆众多中国稀世珍本的捐赠者；还是两本关于满洲皇家法庭的书的合作者，他和一位名叫J.O.P. Bland的英国记者合作。以上只有和Bland合作的两本书确有其事，尽管这两本书仍然只是虚有其表。

特雷弗-罗珀关于贝克豪斯的传记《北平隐士》（1976年首次在英国出版时名为“隐藏的人生”），详实地呈现了贝克豪斯何以能够耍这些高难度的把戏，以及他这么做的原因。使这本书成为经典的，不仅仅在于作者福尔摩斯般的追寻蛛丝马迹的技巧，也在于特雷弗-罗珀拥有过去一个世纪以来最为典雅的写作风格——他将这一风格应用于描绘一个瞒天过海的江湖骗子的画像。他写贝克豪斯的方式，如同爱德华·吉本写一个疯狂的罗马皇帝或是漂泊的主教。高贵的词句间，又不乏大量幽默的描绘。

作为一个反常人格的研究者——特雷弗-罗珀曾经写过国际畅销书《希特勒的最后时日》（1947）——他将贝克豪斯得以骗过众多聪明人的欺骗外表层层剥开，发现了他行为背后的细微心理样式。贝克豪斯的恶作剧并非出于金钱甚至是好玩，如同特雷弗-罗珀所展现的那样，他只是做了他做的事，因为拥有了沃尔特·米蒂（詹姆斯·瑟伯创作的一个小说人物，有同名电影）般狂想能力的他，根本没办法做别的事。

贝克豪斯有能力使那些有权势的人们相信，他可以给他们想要的东西。他将自己包装成——如同我们现在所说——一个有求必应的人。他的那些承诺，无论多么浮夸，从来都不怎么被人质疑；他的疯狂计划总能有一些让人倾向于相信的点。“他巧舌如簧，”特雷弗·罗珀写道，“总能把一座山的铁证抛开一边，而给一个最奇怪的幻想以暂时的可行性。”

特雷弗-罗珀将贝克豪斯精巧的阴谋诡计整理得清晰明了，并辅以辛辣的评论。比如，在妙趣横生地讲述了贝克豪斯回忆录中关于性生活的凭空捏造之后，他写道：“再往下读就可以送口气了，我们顶多只是置身于阴谋和谋杀之中。”查出了贝克豪斯的行为范式之后，特雷弗-罗珀注释道：“一种常规综合症——由经济状况窘迫引起的心理失常、疑心和自怜自艾。”他富有艺术性地将贝克豪斯树立成当时的一种社会典型——19世纪末心理扭曲的唯美主义同性恋者。在勾描贝克豪斯肖像的同时，特雷弗-罗珀还顺便提供了英国帝国在中国的经纪人的细致画面，其中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伦敦泰晤士报在中国的首席记者G.E. Morrison，在当时，这位记者的权力如果不大于的话，至少等同于驻中国的大使。

在《北平隐士》的后记中，特雷弗-罗珀提到了A.J.A. Symons所写的《寻找科尔沃》（The Quest for Corvo），一本关于自大狂骗子弗雷德里克·罗尔菲的经典著作。这两个江湖骗子——倨傲、俗艳且假装虔诚的罗尔菲，和狡诈却拥有语言天分和漫天白日梦的贝克豪斯，有不少共同之处，其中重要的共同之处莫过于他们都找到了各自完美的传记者。其结果则是，两只羽毛色彩斑澜的鸟——因为微不足道理应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因为奇特的生活被记载在文学杰作中而将永远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