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枪,你的货值多少钱?我全买了,你以后跟我。”龙三提起一个黑色手提皮箱放在桌上。
老枪被烟熏的发黄的手指快速整理着碟片,说:“我这里一共动作片52张,武侠片27张,小年轻要的文艺片13张,动漫8张。”
然后他抬起头,“还有三级片346张,你都喜欢看?”
龙三眯起眼睛,“老枪你别在这装傻,我说的货是你的粉。”
老枪拍拍手站起来,在龙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对望片刻,他突然笑开,笑容似要从嘴边延至耳后,眼睛里却冰冷一片。这是他的招牌笑容。
“你要买我的粉?”
“对,你开个价。”
“哦,”老枪继续笑,咧开的嘴巴里蹦出两个字。
“不卖。”
“他妈的老枪你想死!也不瞧瞧龙哥是谁!”龙三旁边一人瞬间暴怒,猛地掀翻了桌子,桌子上成堆的碟片“哗啦”落了一地。
“咔……咔……”随着碟片落地,周围一阵板机扣动的声响。
龙三带来的十二个人,全部举枪,围住老枪。
却都只敢举枪。
周围死一样的寂静。静的可以听见龙三咬牙的声音。
“老枪,你……”
掀开的桌子下,老枪的枪早已直直指向龙三。
“老枪你有种,是个硬骨头。”龙三拍手鼓掌,周围的人慢慢放下了枪。
老枪依旧还是笑嘻嘻的模样,握枪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骨头不硬怎么卖碟?”
“我可是碟王老枪。”
二、
碟王老枪,自然是靠卖碟起家。在天桥上,碟片用皮筋拴成串儿,裹在大衣里面。
老枪喜欢笑,生意做的也爽快,老主顾来买碟,总是买一送一。
“再给你捎一张,最新伦理大戏,叔叔爱大嫂,正点啦!”逗的老主顾喜笑颜开。
警察来了就跑,他身子胖,跑起来却飞快,警察十次里有九次抓不住,抓着一次,关了半个月放出来没几天,他胖胖的身影又游荡在天桥。
慢慢的,他的名声传了出去,都知道他的片最全最好,江湖上开始有人喊他“碟王老枪”。
再后来,老枪的碟分成了“糙片”和“高清片”。
“糙片”就是单纯的片子,“高清片”送海报,海报放在大的封套里,打开,里面夹着毒品。
老枪没有兄弟,不进帮派,除了自己,他谁都不信。
也不信道义。
有人找他收保护费,被他按在地上用枪托打到半瘫。
有人不服,要来挫他锐气,被他用绳子捆住在天桥上吊了一夜。
“道义算个蛋,我告诉我儿子,过去闯江湖靠道义,所以过去的人都死了。想活,就得有钱。出来混,自然是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为什么卖毒?当然是来钱快。”
说这话的时候,老枪嘴里叼着烟,手里快速数着钱,他数钱,比数碟还要快。
他只靠自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堂。
龙三便是在这个时候注意到了他。
这样一个心狠手快的人,帮他照看生意再好不过。只是没想到,他给的高价筹码,老枪竟然不买账。
“天奇,”龙三吐出一口烟圈,手指伸进烟圈里来回晃荡,他面前的黑衣男人应声低头。刚才被老枪桌子下的枪指着的那一幕,让他仍心有余悸。
“老枪骨头太硬,你去把他啃下来,啃不下你就啃下自己的一条腿。”
“是,”张天奇依旧低头,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
做生意,他做不过老枪,但论手狠,他不一定输。
三、
老枪的老婆北妹,来自最北方的城市,名字也由此而来。
但是她并没有北方女子惯有的高挑,她瘦小,灵敏,像一只狡黠的小猫,跟在老枪的身后,想要偷走他口袋的钱。
老枪抓住她的手时,觉得她的手虽瘦,但也极其柔软,温暖。他抓着这只手,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太小了,小到他再伸出一只手,就能把这个女人整个儿抓进手心里。
于是尽管这是她第二次尝试偷他的钱,他依旧没有生气,并且竟然会期待下一次。
北妹吸毒,偷钱就是为了去买毒。
老枪和她在一起后,用了快一年的时间帮她戒了毒。她咬过他,打过他,甚至用刀砍过他的肩膀,但最终还是老枪赢了,笑嘻嘻的老枪,心却是倔如坚石。
和北妹在一起的这许多年,一直到他们有了儿子福田,北妹都还只是知道老枪是个卖碟的。老枪不敢让她知道他到底卖着什么,他知道,北妹心里的瘾,一直都还在。
所以每晚收工前,他都会在自己家的楼下整理好身上所有东西,再点一根烟,他看着楼上窗户上温暖的黄色灯光,柔和温暖像北妹的手,一点一点抓住他的心,还有他冰冷的灵魂。那个时候,他的笑容里,才真正有了感情。
今天,当他沉醉这样安宁的时刻中,踩灭烟头,准备上楼时,一转身,看见张天奇站在身后。
“老枪啊,又见面了。”张天奇打着赤膊,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分明。
“哦?”老枪愣了一下,很快又挂上了笑脸,“天奇,要来我家喝碗汤吗?”
“别废话了老枪,龙哥让我再来找你,问你到底愿不愿意帮他做生意,他带你赚大钱,这不好吗?”
老枪的笑容里终于有了一丝不耐烦。
“天奇,道上都知道,我老枪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但是,我还是和你们不同,我为了钱去卖毒,你们却为了钱去卖人。人口买卖,我不做。”
“呵呵……”张天奇挑眉,“我不是做梦吧?最不信道义的老枪,竟然在这里和我讲起道义来。”
老枪也笑:“今昔不同往日,我要给我老婆儿子积德。”
“龙哥说了,要是我不把你带回去,我的腿就别想要了,”张天奇顿了一下,又说,“所以你也别怪我太不仁义。”
说完,周围的路灯忽然全部灭了,像一块黑布瞬间笼罩住他们,连同老枪身后的整栋楼,他的家,都陷入了黑暗。
老枪的手,慢慢摸上腰间。
“老枪,我想让你看看,你怎么给你的老婆儿子积德。”
张天奇的声音里有冷酷,也有玩味。
他语音刚落,周围十几个红点闪现,在黑暗里尤其显眼。老枪看着这些红点不断的慢慢移动,直到全部闪烁在他家的窗户上。
“老枪,你说是你的骨头硬,还是你家的窗户硬?”
“不要逼我……”老枪低声说,摸枪的手,却慢慢放了下来。
四、
很久以前,“碟王老枪”的名声刚刚传开的时候,就有人建议老枪租个店面,不用再在天桥上受风吹雨淋,老枪却摇头。
“我闯出头,靠的就是我的腿快,说走就可以走,谁都奈何不了我。”
“如果我跑不快了,那我就要输了。”
现在,老枪看着正在收拾行李的北妹,想着跑路的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他让北妹只拣最贵重的东西,只带一个行李箱。
“你等下去学校接福田,装做什么事也没有,天黑以后我在码头等你们。”
北妹抬头看了老枪一眼,点头没有说话,手指有轻微的颤抖。
老枪躲在码头的一间仓库里,阴天,没有月光,云层厚厚的压住这个城市,老枪等到天黑,北妹始终没有来,他终于按耐不住,起身往家跑去。
从楼下看自己家的窗户,漆黑一片,没有温暖的灯光,没有煲汤的浓香,他的家,以及北妹和福田的身影消失在这样漆黑的夜里。
老枪摸索着上楼,他的家在三楼,走到二楼的时候,他听到一声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他自己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轻,老枪靠在楼梯拐角,等到脚步近在身前的时候,他刚要动,突然一道光射来,强光手电的光让他的眼睛瞬间致盲。
虽然只是暂时性的,但足够危险,他知道他对面站着的是张天奇。
老枪闭眼,弯腰,凭直觉向前撞去,撞到张天奇腹部,他又一记重拳,对方吃痛,手电掉落在地。老枪没有回头,快步向楼上跑去。
快,就是快,老枪的动作一直比脑子转的更快。
家里肯定不能进,他一路跑到天台。而等他到了天台,张天奇才慢慢从疼痛中直起身来。
“干XX!”张天奇吐出一口血,向上追去。
通往天台的门锈迹斑斑,张天奇推门,一阵“吱呀”的响动声,他皱皱眉,看见天台寂静一片,只有几根居民自己拴着的晾衣绳在黑暗里来回交错。
风吹开了云,月色渐渐明亮,光和影像沉在海底的珊瑚,此刻渐渐露出了水面。
天台反射着月光,像一片银色的沙漠,张天奇行走在这沙漠里,耳边似乎起了幻觉,好像他每走一步,都有沙子在细碎作响。
沙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沙沙……沙沙……”沙子盖住了他的脚面。
“沙沙……沙沙……”沙子盖过了他的脚踝。
“沙沙……沙沙……”沙子要埋住他的腿了!他猛地回身,拔枪指向背后,背后一道黑影迅速闪过。
太快了,他还是来不及开枪。
他突然烦躁起来,拿起枪向四周连发六枪,扔掉,从腰间再掏一把,继续放枪。
一枪,“老枪我看你还是痛快点,你老婆儿子还在家里呢!”
两枪,“你不是跑的快吗?你跑了干嘛还回来?”
三枪,“你猜谁给我报的信?”
四枪,“是你老婆,她拿你换了粉。”
“砰!”对面一声枪响,张天奇侧头,躲过一枪,他向旁边拐角躲去,身后接连几颗子弹追了过来,其中一颗射进了他的左腿。他顾不上痛,借着墙壁掩护回枪,几根晾衣绳被打断,绳子在半空中像银蛇一样翻腾,随后纷然落地。
他终究还是射不中老枪。
“沙沙……”又是沙子一样细碎的响声,是老枪的裤子来回摩擦,他太胖,走路的时候大腿内侧的裤子总是蹭在一起。
“你给了北妹多少粉?”终于,老枪的身影来到了他身边。
张天奇面色因失血而有些苍白,他笑着摇头,说:“不如你下楼问她。”
老枪凝视他片刻,也笑了,没有了晾衣绳的竹竿映在他的脸上,影子在他的脸上来回分割,将他的笑容一片片地割裂开。他站起来要往楼下去。
只是刚抬脚,他又顿住。
他的胸前,几个红点闪烁,一如那日闪烁在他家的窗户上一样。
“可是,你下的去吗?”张天奇轻轻地问。
五、
如果还能见到北妹,老枪想,如果还能见到的话,他要问她,是否还记得他们刚认识时的情景。
他问她:“你第一次偷我钱的时候,我没有怪你,还带你去吃饭,你却知恩图报,又来偷我的钱。”
那时候的北妹,眼睛像一片干涸的稻田,绝望而没有生机。她说:“没有办法,为了过瘾,我连命都能不要,我还要你的恩做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北妹,终究还是那个北妹。
往事,终究要随风。
老枪的枪里已经没有了子弹,但是他还是高高举起,瞄准张天奇的额头,他胸前的红点从他的胸晃到他的头,又从头部晃下来,仿佛他不过是一只供把玩的猎物。
他笑:“天奇,我真不是好人。”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刚照的,你看看。”
张天奇只看了一眼,惊恐与愤怒便充斥了他的一双眼睛。
照片上的女人,睡在某个空旷的仓库里,全身赤裸,粗绳将她的身体捆了无数道,她的皮肤因剧烈挣扎而呈现出粉红的色泽,她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打湿了贴在嘴上的胶布。
“老枪,你!”
“龙三让你卖女人,你卖了二十一个,还有一个你留着,藏在自己房里。你说,要是让龙三知道了,你会怎么样?”
“收不了我,你最多瘸一条腿,收了,你可能连命都没了。腿有两条,命,只有一条。”
老枪一边说一边从腰后掏出一把刀,张天奇中弹的腿一直在流血,他蹲下,把照片重重拍在他的脸上,刀在张天奇的大腿上来回摩挲,每动一下,他自己胸前的红点,也跟着动一下。
最后,老枪“嘿嘿”笑了起来,“忘了告诉你,你的女人,怀孕了。”
“噗……”刀深深插入张天奇的大腿中,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叫喊,手臂向上一挥。
老枪胸前的红点消失了。
六、
当明天的太阳再升起的时候,碟王老枪的江湖,也要成为往事了。
张天奇用力扶住天台的栏杆站起来,看着远处越跑越远的人,他想,这江湖里,到底还是胜者为王。可是胜者哪能永远赢下去呢?江湖里的浪,一浪会比一浪急。他赢不了老枪,总有人可以。
如果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个人,他不会错过。
“老枪,”他心里默念,朝天开了一枪,“后会有期。”
老枪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但只是一下,然后继续奔跑。
他奔跑在这个夜里,夜风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这座他即将离开的城市,再也没有。他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前方的码头,黑色的海水,就在眼前。
他越跑越快,他的快,是卖碟练出来的。他的快,可以赚钱,可以保命。
也可以在这样一个不用再回头的夜晚。
跑向新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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