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朝山节
西藏历六月初三。
一辆别克商务七座从青海一路进入昆仑山区,在昆仑主峰上遇到了交通大堵塞。车子被迫跟在前面塞成狗的车流后面停了下来。
司机把车熄火,拉起手刹,把车里播放着的“青藏高原”民歌声音转小一些,转头对后座的四位乘客道:“罗总,堵车了。你们要拍照和上厕所的,山顶都有,就是要走一段路。看情况,估计得排很长的队。”
乘客是四位女性,组团在青海租了车开进西藏旅游,目的地拉萨。也就是古时候西藏王朝的大都“逻娑”。游客们在经过一整天对荒袤高原景色的惊叹后,视觉早已麻木,架不住单调和疲累的旅程而在冲天的音乐声中呼呼大睡。
司机这一喊,几个人都醒转过来,摸不着头脑地问:“大黑哥,怎么堵车了?离下一个投宿点还有多远?”
司机姓黑,运游客进藏的行当已经做了十来年,青藏线上出了名的脾气好大黑哥。
大黑道:“还有三四个小时路程吧。不过我们今晚可能要在车上过夜了,运气好的话,也要等到明天傍晚才能走动。”
乘客中领头的一位叫罗萝,她看了看手机,已经傍晚六点。这一天的行程比预计的走慢了两个小时,因为上午在路上碰到了军区的物资运送车,所有游客车辆被禁行,直到军队的车全部开走。
罗萝哀叹了一声:“要等这么久?为啥啊?前面还是军区行车吗?”
大黑摇了摇头,伸手在山顶方向比了一大圈:“不是。我们碰巧遇到藏密节日了。明天是藏区的佛教节日‘珠巴泽西’,这些人都是来朝山的。我都忘记这茬了。”
乘客顺着大黑手指的方向,才发现经年积雪覆盖的山坡上,密密麻麻扎满了各色的帐篷。身穿藏族服饰的原住民们,满怀虔诚地跪在山坡上,对着昆仑主峰那高耸入云的地方伏地朝拜。男女老少都有,他们站立时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屈膝跪下时两手放在耳朵两边,而后整个身躯伸展开,直到身体完全俯趴贴地。他们手上戴着自制的护掌,有的是厚手套,有的是厚木板缠着自己缝制的绣品,大多已经在频繁的朝拜中摩擦得破败不堪了。
藏历六月初四是藏区的佛教节日“朝山节”,也就是大黑所说的“珠巴泽西”。传闻这一天,藏传密宗奠基人莲花生大师,在西藏王朝的大都逻娑转释迦四谛法轮,见闻者得佛祖福泽加持,可悟道入灭寂之境。
灭寂即涅槃。灭在佛教中是种很高的境界——无意识界。是真正所谓的无形无色无相,我即宇宙,宇宙即我的一种归一状态。
大黑顺道把自己耳闻的知识点传播了一下。去年这个时候,他忙着照顾老婆生孩子,没在这条道上跑,隔了年就忘了朝山这一茬。
这个季节是西藏旅游的旺季,外面很少有信息提及藏区有这样的节日,会导致行程阻滞。罗萝在做攻略的时候压根没预料到这一点。
于是他们就堵在山道上了。
姑娘们相互望了望,名叫宗胤的姑娘不仅不担心,反而有些兴奋:“既然都碰上了,我们也蹭个节呗。这节有什么好玩的吗?”
大黑道:“要说好玩也算不上。明天无印神宫的大喇嘛图钦楚丹嘉措的金座会抵达昆仑主峰,楚丹嘉措会亲自布道施法。来朝拜的人一个是为了一睹大喇嘛贵容,一个是为了求道求法求福泽。咱们要是运气好,能远远地看到大喇嘛的金座。我几年前见过一次,金座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嘉措这个名词对年轻的游客们来说还是挺熟悉的。西藏王朝历史上出过一位很有名的大喇嘛仓央嘉措,写得一手好情诗。年轻人因为这些情诗知道仓央嘉措这个人,稍微翻一翻资料,唉哟,仓央嘉措还是个美男子。
宗胤眼睛都亮了:“图钦楚丹嘉措颜值高吗?”
团队里另一个姑娘张青岩捣了捣宗胤的脑袋瓜子:“你就在意人好不好看。大黑哥,那金座是不是老值钱了?听说价值几个亿有没有?”
大黑笑着点点头:“肯定有。不过再值钱我们也只能看看啊,谁都拿不走。”
宗胤道:“身价几个亿的得道高僧美男子,哇,好吸引人的有没有!要不咱们今晚别睡了,挤到山顶去挨着,明天说不定能跟高僧say
hello什么的。”
罗萝搂着宗胤肩膀,推着她的脸朝山顶方向,乌央乌央的人群跟野草长满了山坡似的。“你能不能跟高僧say
hello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明天高僧一出现,你肯定被踩成饼了。都醒醒别做梦了啊,先找地方解决生理问题,然后把羽绒服毯子都拿出来,晚上一准冻死人。”
姑娘们下车来,找背风山坡解决生理问题去了。这种时候厕所肯定指望不上了,情急之下找个土坡几个人用披风拉个简易屏风,简单粗暴地返璞归真。奈何山坡上满是人,连个土坡都不太容易找。
车上还有一位姑娘留下来,她高原反应有点严重,吐了几次基本气若游丝了,这会儿瘫在后座睡觉。睡了大概半个小时,大黑放了水抽了烟回到车上,给后面那姑娘递了瓶氧气。“王琼,你好点没?要不要再吸点氧?”
王琼哼吱了一声,伸手在脸上扒拉两把,坐起来叹了口气。“好多了,还有水吗?给我瓶水。”
大黑递了瓶水。王琼一气喝了大半,终于缓过神来了。同伴们没有回来,王琼不高反了神清气爽,有精神跟大黑攀谈起来。“大黑哥,无印神宫现在还有大喇嘛吗?图钦楚丹嘉措是什么名头?西藏摄政王吗?”
大黑道:“现在没有摄政王了,大喇嘛还是有的,作为宗教代表存在。据说无印神宫历届的大喇嘛都是释迦牟尼的转世灵童真身,听拉萨的人说,他们是真有法力的。古早时候藏民有治不好的病,就去无印神宫求医,大喇嘛能施法救治。但是要见到大喇嘛很不容易,一般人都见不到。”
王琼对西藏历史比较感兴趣。“无印神宫在吐蕃王朝时期,是藏王的王宫吧?后世大喇嘛被封摄政王开始,由摄政王入驻。清朝雍正时期,朝廷开始派驻藏大臣管理西藏。当时驻藏大臣代表天朝的皇帝,职能上虽然是臣,但实际在权力和地位上都要高于大喇嘛。听闻驻藏大臣世家在西藏盘踞多年,势力越发壮大,几乎就成为西藏的土皇帝了。他们当时居住的行宫穹窿银城,现在还能找到旧址吗?”
大黑摇头:“这段故事我不了解,也没听说过有个穹窿银城的景点。肯定是不在了吧。藏王的王宫是布达拉宫,无印神宫据说只是个意念之城,只有得道的人才能进去。”
王琼点了点头:“也对。关于治理西藏最久的驻藏大臣白城世家,现在也没有任何史料记载,就算是野史也只一两笔带过。就像白城世家没有存在过似的。”
大黑道:“你说的这个白城世家我没听过,不过我倒曾听人说,昆仑山上有个西圣宫,好像是西王母的地盘。传闻西圣宫有三位西圣女,她们都是西王母的后裔,是半人半神的神灵。这种传言嘛,从来都不作数的。从来没有人见过西圣宫,当然也没什么西圣女,信者有不信则无。你说的白城世家,说不定也就是一个传言。”
两人正说着,其他几个同伴回来了。罗萝安排大家把车上的食物和御寒的衣物都拿出来,吃饱裹暖,几个人拿起手机各自打发时间。这时候天还没完全黑,但满山遍野都是人,且没有任何娱乐设施,穷极无聊。几个人玩得累了,就挨着车座椅睡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天刚蒙蒙亮,忽然车窗外山顶方向爆发出一阵如雷般的山呼。罗萝被吵醒,揉着眼睛透过玻璃望出去,远远地一条火龙正在盘亘的山路上蛇行。大概七寸处高起来小山似的一座,上面挂满了金灿灿的灯笼,发出斑斓的光华。一看就是佛家的宝座。
大黑和其他几个姑娘也都醒了,宗胤指着那金光灿灿的小山叫起来:“那是不是楚丹嘉措的金座!超级奢华啊!”
金座还在山道上行进,守在两边山坡的信徒们一整晚没停过朝拜,此时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口中一声声用藏语喊着同一个词,声浪迭起不歇。
这下被堵住的旅客们都无法睡了。宗胤指着山顶处:“要不我们也去看看吧?反正啥都干不了。”
出门旅游玩的就是新奇,既然从没见过,另外几人也都想一探究竟。罗萝利索地打开车门:“走!上去看看!大家挨着走,别走散了!”又关照大黑:“大黑哥,你看着车,在这里等我们。”
几个人下了车,才发现跟她们一样好奇的人不少。很明显,藏民信徒都在原地不动,他们只需朝拜,那些挨挨挤挤往山顶挤的,都是游客。罗萝等四个姑娘爬到接近山顶的地方,天已经大亮。她们运气不错,楚丹嘉措的金座也正从山峰另一面攀爬上来。
刚才天黑只能看到灯火长龙,现在罗萝能看清,蜿蜒几里长的队伍里,各色经幡在山风里猎猎飘扬,与金座同高的挂经幡被风鼓起,遮住了金座上的人,只能隐隐看到黄色的披单和白裙。金座下方由百来号壮汉抬着,他们都穿戴僧侣的服饰,法相庄严。唯有露在外面的一条光裸手臂上肌肉紧绷,能看得出到底用了多大的力量。
张青岩惊叹:“神呐,这肯定死重死重的吧,竟然——就用人力这么抬着。从拉萨——抬到这里?没点法力做不了这事吧?”
此时金座正好从她们身边经过,宗胤仰直了脖子往上瞧,金座上一张皱纹堆叠的脸在视线里一晃而过。宗胤不禁失望,小声嘀咕:“楚丹嘉措是个老头啊。”
被罗萝一把捂住嘴。“别乱说话,这种地方,亵渎别人的信仰可能会被直接打死。”
宗胤唔唔点头,掰开罗萝的手,正准备给那座镶嵌了数万颗琥珀蜜蜡天珠松石玛瑙等名贵珠石的金座点个赞,突然平地刮起了一阵大风。罗萝裹在身上的披肩一下子被风掀起,兜头盖住了宗胤的脸。宗胤唉哟一声,胡乱伸手扯下披肩,听到整座山头的人都发出了惊叫声。
声潮如巨浪扑面砸下来,宗胤还没反应过来,看到好多人手指着金座,身边的罗萝和王琼忽然惊叹:“楚丹嘉措不见了!”
宗胤从侧面往金座上一瞧,果然,上面空无一人。刚才那个皱纹堆叠的黑瘦老头不在那上面。而那阵不知从哪里起来的风,只刮了这么一下,就停了下来。
抬着金座的僧侣并没有发现上面的突变,直到有藏民扑过来,用藏语跟他们吼着什么,僧侣才惊觉。为首的一名僧侣口中发声,应该是指挥其他人让金座落地。然而他才刚张嘴,忽然爆发出一阵极为痛苦的嘶吼。身边的僧侣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只见那人所有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都变成了紫黑色。他的脸和手臂肌肉鼓胀起来,皮肤下筋脉扭曲抽动,仿佛有什么巨大的虫子在他身体里窜走。
这僧侣赶紧腾出一只手抓住为首的僧侣,然而他刚一碰到他,为首那人叫声陡然停止。他整个人就像一只吹爆的球,发出了沉闷的爆裂声。一股腥臭粘稠的血液猛地飙射到旁边僧侣身上,无数血点溅了他一脸一手。那僧侣的衣服直直掉到地上,除了已被血水浸透,衣服里竟然没有剩下一根骨头,一块皮肉。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一眨眼的功夫之内,完全化作了血水和齑粉。
旁边这僧侣目睹了这一变故,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被血点溅到的地方奇痒难耐。他想要伸手去挠去擦,却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了。紧跟着五脏六腑如同烈火焚烧般剧痛起来,很快剧痛游走全身,钻入了皮肤每一个毛孔。他张嘴想叫,却爆发出了惨烈的嘶吼,皮肉似乎被硬生生切割剥离开了,他剧痛且极度惊恐地叫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噗地一声爆裂,空气里飞过一阵血雾。
淅淅沥沥的血点洒在薄雪覆盖的山石上,令人触目惊心。围观的人群一下子散开,有人疯狂大喊:“是血魔!血魔出现了!”
从第一个僧侣到第二个僧侣爆裂,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大概一两分钟。离这两人最近的僧侣身上已沾到血沫,就像被定了身一般无法动弹,剩余僧侣大多数人纷纷撒手逃离,金座骤然失力,从山道上轰隆隆滚落。
罗萝几个人离金座很近,金座倾斜时候罗萝机敏地拉住宗胤,“快走!”
然而这时候无路可走,由于事发突然,几乎所有人都方寸大乱,推挤踩踏滚做一堆,根本无法逃离。吨级重量的金座倒塌落地,一瞬间整座山头鬼哭狼嚎。王琼和张青岩被人推倒,无数人从她们身上踩踏滚落,后面的人又立即被金座压倒,一阵尖叫后立时又没了声音。
另一边裂体僧侣的血溅染了身边的人,那些沾血的人就跟中了某种恶咒般,一个接一个裂体而亡。罗萝拉着宗胤正要跑,忽然手臂被生生扯住,回头一看,宗胤生了根一样无法动弹,脸上膨胀扭曲,嘴唇拼命蠕动似乎想跟她说话。罗萝没有听清楚她在说“走”,被她的样子吓得一把松开了手,还没叫喊出来,猛地飙了一脸温热液体。她愣愣地伸手一摸,颤抖的手指上全是紫黑色的血沫。而眼前的宗胤,只剩了地上的衣服和一把黑色长发。
死亡的魔咒骤然降临,远处无数的人在逃散,近处无数的人被留下,爆裂成了白雪地上一滩血雾。
大黑在车里听到杂乱叫喊声,透过车窗看到山头上似乎发生了踩踏。他心里记挂着自己的客人不要出什么事,跳下车往山头方向跑了几步,看到金座倒塌滚落山坡。离山头比较远的人争先恐后退潮般涌来,大黑注意到山头上好像有很多人凭空不见了。恐惧和逃生的本能牵扯着他的脚一步步往后退,退到车子边上,他脑子里反应过来车子根本开不出去,立即没命地跟着人潮往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藏历六月初四,昆仑山主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