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子澈
（一）
沈自贞看向布朗先生，眼底神色复杂：“再见。”她说。布朗先生想伸手拉住她，却被她的躲开了。她退了一步，眼神自这个胡子花白的男人身上转开，稍稍有些躲闪。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沈自贞脚下皮鞋踩出来的声响，哒，哒，哒，一下又一下地敲着，不疾不徐地远去。安迪·布朗用他湛蓝色的眼睛看着这个才刚二十岁的女孩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两个星期之后，沈自贞的班里来了一位新的老师，高大年轻，帅气阳光。沈自贞低着眼睛，注视着眼前厚厚的菜谱，并不和其他女生一样叽叽喳喳地对新老师的俊朗帅气极尽赞美。她扳着指头算了算，还有两个月，两个月之后，自己就再也不必像现在一样了。
尽管已经换了新的老师，但是学校就这么大，厨师教学区域更小，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沈自贞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愤怒多一点，还是后怕多一点。
这本来就是一段错误的时光，一切都是个错误。
沈自贞慢慢将目光聚焦到今日所学，听着周围人对他们换了老师的种种议论，手指有些发抖。
希望这一切到此结束吧，她想。
（二）
十个月前，沈自贞刚刚来到这个班级，她和所有同学一样，都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从布朗先生的教学之中汲取足够多的经验，学会足够多的西餐知识，以便于将来能够在这异国他乡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就此安顿下来。可惜的是，沈自贞一直都是班里动手能力最差的学生，没有之一。就连因为签证问题而晚入学两周的马丽达都赶了上来，而沈自贞却仍旧被刀功困在原地不得舒展。
“不要着急，以后你要比别人更努力。”她这么告诉自己，布朗先生也这么告诉她。为了追上别人，沈自贞曾经在一天之内，花了五个小时，试图将五十根萝卜、五个洋葱切成五毫米长，一毫米宽的细丝。到最后，她的手几乎都没了知觉。虽然十分艰难，但是因为布朗先生一直在她身侧用一双充满鼓励神色的蓝色眼睛瞧着她，她就好像焕发了无穷的力量，将疲惫丢到九霄云外。
“绝对不可以辜负布朗先生，不可以浪费彼此的时间！”沈自贞一边想着，手下的动作更稳更快了些。当她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将满满一盆子的萝卜丝端到布朗先生面前时，她看到布朗先生眼里充满赞许的光芒。
“辛苦了。你这么努力，成功会属于你的。我亲爱的。”他注视着沈自贞的眼睛，字句清晰。
“谢谢您肯花时间在我身上，布朗先生。”收好了自己的主厨刀，沈自贞微微笑着道谢。布朗先生点了点头，跟她一起走出厨房的门。看着阴霾下去的天色，他不经意地问道：“你怎么回去？看上去要下雨了。”
“哦……我走回去好了，很快的。”即便学校离家有半小时的路程，可是听出布朗先生话外有要送自己回去的意思，沈自贞却不愿意再让布朗先生周折，婉言谢绝。
他们说话之间，大雨滂沱而至。布朗先生露出善意的微笑：“亲爱的，已经下雨了。”
“……”沈自贞刚想开口，布朗先生又道：“你没有带伞吧，贞？”
沈自贞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知道我的中国名字？”
“哦，当然，”布朗先生的眼睛被灯光映衬得闪闪发亮，“学校档案里都写着，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话音一转，他快乐地眨了眨眼，“亲爱的，淋雨回去可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哦。”
“那么……我……”尽管他已经暗示得这样明显，沈自贞却仍然在犹豫。
“走吧，我送你。”布朗先生不由分说地替她打开了自己的车门。
“谢谢您……希望这没有给您造成什么麻烦……”沈自贞看已经不能再拒绝，终于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三）
在回去的路上，布朗先生一面开着车，不时要问问沈自贞关于学习上的事，诸如压力大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有问题记得及时询问，不要积压到最后……等等。沈自贞坐在车里，外面大雨滂沱，她的心却暖融融的。到了家门口，布朗先生体贴地等她打开门跨进屋子才开着车离去。
经过这一次，沈自贞较之以往又格外用功了三分。她知道，布朗先生正竭尽所能地帮助她，完成本来她已经不抱希望的课业。既然别人都不曾放弃自己，为什么自己要轻言放弃？
日子不经意地溜过去，转眼已经一个学期。下半学期调了课表，一个星期会有一节晚课——所谓晚课，就是从下午两点钟一直上到晚上十点半。沈自贞看着课表发起愁来。十点半，这个小镇的所有的交通都已经停了，而她由于视力原因，是决计不可能学有自己的驾照的。
尽管如此，沈自贞还是一如往常地上课，就好像自己并不曾有这样的困难一样。她已经想好了，反正小时候也不是没有走过夜路，半个小时的路程而已，并不算远。
收拾好了东西，教室里的学生都已经走了。沈自贞最后检查了一遍装着各种厨具的包裹，将它放在柜子里锁好后，背着书包出了门。
“亲爱的贞，现在这么晚了，我希望你不要告诉我，你要走夜路回去。”路灯下，布朗先生的蓝眼睛闪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其实……并不算远啊。”沈自贞不知道怎么了，一碰上他的眼神，她就止不住心虚。
“一个这么美丽的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我刚巧顺路，载你回去。”又是这样，不由分说地打开副驾驶的门。
之后，每周如此。在路上，他们的谈话也不再局限于课业。用布朗先生的话说，老师不只是教会你一门技艺那么简单，还可以包括人生许多东西的教授。
终于有一天，沈自贞有些过意不去地问他：“先生，不如我们油费均摊好吗？这样……我会舒坦些。”她并不想接受无缘无故的好，这让她十分不安。
“亲爱的，你太见外了！难道你不当我是你的老师吗？你们中国有一句老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果是父亲载自己的女儿回家，这不是分内之事吗？或者说，你并不喜欢我做你的老师？”他将车停稳，在路灯的光芒下，一双眼睛里的光芒甚至有些骇人。
“可是……这只是一种说辞，这并不是事实啊！或者……以后您需要帮忙的时候，尽管找我好了。”沈自贞下意识地朝后靠，企图避开这双光辉灼灼的眼睛，提出补偿的办法。
“总之，你不必去考虑油费的事情，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安迪·布朗叹了口气，系好了安全带。“晚安。”他说。
（四）
以后的日子，沈自贞仍旧坐布朗先生的“顺风车”回家。她因为得到额外照顾的关系，强迫自己加倍努力，因而表现得更加比旁人出色些。她想，如果这样，她就算是交上满意答卷，也不枉费了她的老师花大量的心血栽培。
还有将近三个月就毕业了。那天他们破天荒地放学早了些，窗外风和日丽。沈自贞听见大教室里布朗先生的脚步逐渐靠近：“亲爱的，你不止一次表示说，想帮我做些事，就当是折算了油费，对不对？”
“是的，这句话现在依旧有效。”沈自贞抬起头，眼里有些笑意。
“好吧……小丫头，我最近正在忙着搬家。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帮我归置一些东西，过后呢，我还将你送回去。”
“好的，乐意之至。”
摇下车窗，布朗先生指点着窗外的景色：青山碧水，落日残阳……伴着微微的风，实在是再美好不过的景致。他们两人花了半个小时将东西归置好后，布朗先生开着车送沈自贞回家。本来，沈自贞以为这一天会和以往没什么区别，互相说了晚安之后便结束了。可是并没有。
黑暗之中，布朗先生忽然握住沈自贞的手，轻声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学生，贞。”
“我吗？可是先生你知道……”
“我要的是态度，My love。”
沈自贞忽然慌了。因为她从来没听安迪叫她做“love”。她知道，这个词并不合适。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见布朗先生再次开口：“虽然这里并没有像中国一样课后补课的习惯，但是如果你需要，我乐意之至，贞。我希望能和你度过课余的时光，只属于你和我的。”
“先生……”
“不要拒绝我好吗？我欣赏你的自立自强，我欣赏你对历史文化乃至于许多我无法说出来的领域的认知和才华。贞，我希望你未来的生活里，我能成为你重要的陪伴。”
沈自贞还没听完就落荒而逃，甚至连最起码的一句“晚安”都省略了。只留下安迪·布朗坐在车里，点燃了一支烟。火光明灭，照着他的脸，和一双永远充满智慧的眼睛。
一夜辗转，沈自贞还没有整理出头绪恶来，就听见电话铃声响起。她撑着惺忪的睡颜接了电话后，睡意被惊讶和慌乱全部驱散——听筒里传来布朗先生的声音：“我在你家门口，我想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关于下一个考试。”
他们的确讨论了考试，但又不止如此。
布朗先生带沈自贞跳舞，带她在宽阔的大厅之中随着音乐旋转。
布朗先生弹着吉他，唱一支他自己刚为了她写成不久的歌谣。
布朗先生看着她，说出了他的私心：“我想得到你，我想拥有你，我想和你……做爱，我的贞。”
沈自贞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可是泪水却顺着指缝，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摇着头，一退再退，退无可退：“不！”她清婉温柔的嗓音此刻撕裂成了不堪入耳的尖锐，“你不能这么对我，绝不！”
“为什么呢？我的贞，我爱你啊！”显然，沈自贞这样的反应让安迪·布朗大出意料之外。
“因为，你是我的老师！”这一句，已经耗尽了沈自贞的所有力气。她软软地靠在沙发上，满眼都是绝望。
（五）
“你的意思是，如果明天，我不再带你们的班，我不再是你的老师对不对？如果这样，是不是我们之间就不会再有距离了？”安迪·布朗此时耐心得如同一个多年的猎人，循循善诱，让他的猎物走向不灭的深渊。
“不！请不要这样曲解我的意思，请不要！”沈自贞摇着头，忽而平静下来。她擦干了眼泪，一双通红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她的老师——安迪·布朗，注视着他光辉熠熠的双眼，“你自己说过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乱伦！”
“不……”今天，沈自贞已经不是第一次超出安迪·布朗的预料之外了。他僵住了一般，嘴唇一张一合地翕动，如砧板上濒死的鱼一般说出一个不字。
“以后，我们都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沈自贞站起身来，走出了安迪·布朗价值不菲的别墅。
他们作为师生的缘分结束了。
……
“恭喜你沈小姐，完成了四级厨师资格考试！”
安迪·布朗的蓝眼睛闪着光，不知是阳光的反射，还是泪光。他似乎想给沈自贞一个拥抱，但是他知道，这个拥抱永远都不会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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