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旅行与心理学C 44 巴黎机场的断舍离

断，断去不需要的东西。舍，舍去多余的废物。离，脱离对物品的执着。

                                                                                                          ——山下英子

---

没有预料到，我的巴黎之旅，结束于一场断舍离。

三天之后，我即将从巴黎奥利机场（Paris Orly airport）飞往西班牙巴塞罗那。搭乘接驳巴士抵达机场后，我拉着28寸的大行李箱，大步向行李托运处走去。

机场很大，绕了一大圈，才在地下一楼找到。办理人员发现我没有额外支付托运费，便提醒我去一楼大厅支付。总共是30欧（约300RMB），几乎接近我的机票费用。

只好拖着笨重的箱子，又轰隆隆跑回一楼。看了看手表，离登机只剩下30分钟。时间逼着我马上做决定——到底要不要办理托运。

这次欧洲之行，我要游历5个国家，多次搭乘飞机。不出意外的话，都要额外支付托运费。欧洲各国之间常有不少廉价机票，所以大部分的托运费会超过机票本身的价格。之前我一直在犹豫，如果选择托运，就要多花一大笔钱；如果不托运，那么只能清理掉行李箱里的大部分东西……

我一直拖延做这个决定，直到拖无可拖。脑子转的飞快，虽然这些东西折旧后的价值总和，也许只是一次托运的费用，但是它们都是与我贴身相随的东西，一路同行充满了感情，要丢掉真的是舍不得……

时间一分分向前，再耽搁我就要错过飞机。一想到昂贵的托运费，想到行李箱的重量，想到轻装上路的简便，我咬一咬牙，就地打开行李箱，开始做断舍离。

首先是冬天的衣物，黑色毛衣太重，现在又穿不上，不要了。

白色衬衫，领口那一圈都泛黄了，不要了。

电脑包，太占空间，不要了。

日记本，文字都已拍照留存，不要了……

你知道以理性支配行动做着舍弃功课，是一种什么感觉吗？那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划过打了麻药的手臂，有一种钝钝的，迟缓的触感。然后，你感到麻药的效果一点点消失，手臂上划拉的疼痛越来越清晰……

行李箱中被我丢下的东西越来越多，衣服，袜子、水杯、饭盒、毛巾、背包……此时此刻，它们全部长了一双眼睛，含着泪悲伤地看着我，无言地指责我的抛弃。心脏被咬的受不了，我涌起一股冲动，干脆回去办托运算了。可是，已经没有时间回头了。

我像个绝情的负心汉，努力忽略心头的异样，不再看它们一眼，将剩下的东西一股脑塞进黑色大肩包，鼓鼓囊囊地跑步前往安检处。心里有些自责，没来得及将行李箱丢在指定的处理地点。

过安检的人不算多，很快就轮到我。但之前清理得好像不够彻底，安检工作人员又扣下了我新买的防晒霜与保湿水，一阵肉疼。好歹是告一段落了，我慢慢往登机口走，一路紧绷的神经开始松了下来。

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迎面扑来。只见不远处的22号登机口排着两列长队伍，工作人员正在挨个筛查手提行李。好几个旅客的箱子因为重量和尺寸不达标，被发送回去重新办托运。

22号，正是我那个航班的登机口。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如果我被发送回去，那之前的舍弃就彻底成了笑话。可目测被塞到爆炸的黑色肩包，99%的可能是无法通过的。我赶紧找到垃圾桶，打开背包重新考量物品的重要性，做最后一次清理。

九月的巴黎机场，仍然热气腾腾。为了减少重量，我一面丢物品，一面模仿综艺节目《花儿与少年》里的明星，把能穿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能塞的东西都塞进口袋。最后，穿了一身肥厚的羽绒服，满头粘汗地坐上飞机。

心情是难以言说的复杂，久久不能平静。

时间的紧迫，三次的筛选，28寸大行李箱最后被清理成肩头的一只背包。究竟舍了多少东西，不忍回忆。《断舍离》作者山下英子说，对自己不需要的尽管放手。断去不需要的东西，舍去多余的废物，脱离对物品的执着。剩下的，就是对于当下的自己最重要的。

真的做起来，才知道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智慧。

我从来不擅长舍弃。以前家里就囤积了大量旧物，占满空间不说，找样东西就要花上很多时间。也不是不知道简洁的好处，但就是做不到，以至于很多想仍却没扔掉的东西，后来要么是忘在哪里要么被偷走。也许潜意识中，这样就可以避免因主动舍弃要承担的难过。

换一个角度说，我在“舍弃”功课中被卡住了，没有办法拥有哲学家萨特所说的每个人拥有的“选择”自由。

这种卡住，是有一些早年原因的。没办法舍弃，也许是因为我太念旧，对过去的物件投注了太多感情，而没有办法完成告别和哀悼。也可能是舍弃带来的分离会激活我早年的一些创伤，让我感到害怕和焦虑。

虽然很难，但我不愿意让自己的空间永远停留在“旧物和杂乱“里，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

想起蓬皮杜艺术中心的极简主义作品，黑白分明，线条清晰，轮廓分明。还有橘园美术馆里莫奈的睡莲， 舍弃了具体的花卉实景，简洁的色彩、笔触和光影却让人移不开视线。无论是人文艺术的创作、数学公式的推演还是心理世界的治疗，简洁从来都是最优雅、最有效的原则。

莫奈睡莲

此刻坐在万里高空，拉开飞机舷舱，我看到绵厚的云层上有一轮明黄的圆月。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马上就是中秋了。心头那股百转千回的心情，也随了月亮不断绵延。

我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开始写起断舍离《恋物志》。

黑色毛衣：购买于杭州的Zara，这一年你一直贴身陪伴我进鱼厂、在果园打工度假，一路走来已经洗过N次。你已逐渐宽松拉大，不知身上是否还留有海鲜和水果的气味。虽然将你留在了巴黎机场，但是谢谢你，陪我的这一年新西兰时光。

PH7耳钉：这是我买给自己的礼物，那会，我终于学会在节日给自己买喜欢的礼物。有一只被我遗落在星空小镇约翰山，另一只则遗落在巴黎。我很心痛，为这并没有准备好的离别。也许将你们留在世界上最浪漫的地方，也是感谢你在我耳边的时光。

手表：年少时，我曾在一个男孩的手腕上画过一只表，也许是为了留住相遇的时光。后来不知为何，每一个喜欢的男生都会送我一块手表。爱情结束了，手表有时被我收藏，有时被我不小心遗忘。我终于将你忘在路特本步道的小木屋，谢谢你教会我的爱情，谢谢你陪我走过的时光。

当时间过去，一切终成回忆。

想起离开巴黎前，去了一趟拉雪兹公墓。林立的墓碑前，我寻找着一个个人名，王尔德、巴尔扎克、肖邦……他们都已化为泥土。一样的赤条条来，赤条条走，无论生前有怎样的荣光，都无法带到另一个世界。

可是那个下午，阳光从树荫穿过，洒在肖邦墓前的鲜花上。有一个女人在他的墓碑前静坐。虽然他已离去百年，但还是有人记得他，在某一个下午穿越记忆的长河与他静静交谈。

我看着她和他很久，很久。虽然人生到最后，要完成一次彻底的断舍离。但是我们仍感谢与它们在途中的相遇，哀伤与它们的分离，记忆与它们的亲密。也许很久以后，也会有人记起，我们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痕迹。这样足矣。

肖邦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