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风呼呼地吹进边疆的营地,李云祥和战友换了班,进到屋内,暴露在外的皮肤在触碰到暖空气的一刻,才再次感觉到血液的流动。
“祥子,营长让你过去。”一位坐在床铺上的战友抬头见到李云祥,说道。
“报告!”李云祥在营长办公室门口,身姿挺拔,目不斜视。
“李云祥下士,”营长笑着说,“听说你今年又把过年回家的机会让给了别人?”
“报告长官,是的!”
营长点点头:“今年回去吧,你五年没回过家了。”
“报告长官,把机会给更需要的战友!”李云祥语气坚定。
“你今年初在军区联合演习时,机警果断地排除重大故障荣获三等功,”营长缓缓说道,“就凭这,也该准你回家休假。听说家里还有父亲和妹妹,也该看看他们。”
“报告长官,我不……”
“李云祥下士!”营长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是,长官!”
“我命令你今年必须回家!”
“是,长官!”
李云祥跑步离开了,营长的脸上露出狐疑的目光,其他士兵每到过年的时候巴不得有机会回去,偏偏这孩子,怎么年年都没个回去的想法?
摇摇晃晃的回程火车上,和喧闹声形成对比的是,李云祥趟在床铺上一言不发,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
下了火车再坐汽车,在一段颠簸的山路后,李云祥终于再见到昔日那座熟悉的小镇,他的家就在离镇口不远的位置,但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异常。
那座土色的砖墙逐渐清晰,与五年前离开的样子似乎没什么不同,不,还是有些变化的,更陈旧,更灰暗了。
李云祥推开木门,“吱呀”一声,里面有个人影动了动,像黑暗中被忽然的光线惊起的动物。
“回……回来了。”李成结结巴巴地对门口的人说,他晦涩的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光亮,慌慌张张地想要把桌上的酒瓶收起来,却一不小心将一个瓶子打翻在地,尴尬地看向儿子一眼,李成支支吾吾的不知说什么好。
李云祥沉默地站在那儿,片刻,向自己以前住的房间走去,五年不住的房间竟还和往日一般,他坐在床上,听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一会儿终于安静了。
李云祥感觉有些饿了,他走出房间,却是空无一人,父亲不知去哪儿了,只剩下消散不去的酒气,厨房里积了很厚的灰尘,找不到一点可以吃的东西,外面的天色黑了下来。
脚步声响起,李云祥抬眼一看,父亲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瓷碗,上面用另一只碗盖着隔热。
“吃点东西吧,你叶大妈家做的。”他将碗递了过来。
接过来一打开,饭香味飘了出来,李云祥注意到父亲那双指甲都黑得发亮的手,那是他当了一辈子挖煤工的见证。
“一起吃吧。”李云祥说了第一句话。
“不……不用,我吃过了。”李成别过头去,坐了又站,站了又坐,最后竟直接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李云祥困极了,可是头脑却如同旋转的陀螺一样,搅得人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听见父亲的咳嗽声时不时从另一个房间传来。
李云祥第二天起床打扫了厨房,出去买菜遇到邻居叶大妈,叶大妈先是很高兴地打了招呼,然后欲言又止,只说了句,别怪你爹。李云祥苦笑。
做了几道简单的菜,李云祥叫父亲来吃,父子间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些。
这时,李成突然说了句:“让你妹妹也回来过年吧。”
李云祥抬头看了他一眼:“别想了。”
李成嘟囔了一句:“你都回来了,她凭什么不回来?”
“凭什么?”李云祥的语调一下拔高了:“她凭什么回到这个地方?”
李成也生气了:“是不是她爹要死了,都不会来看一眼!?”
李祥冷笑:“你可以试试。”
“啪”地一声,李成把碗一摔,凳子一踹出去了。
李云祥蹲下身收拾,碗的碎片割伤手指,血一点点渗下来,他陷入了回忆:
李成自幼家贫,文化水平低,脾气也很暴躁,在一家煤矿当挖煤工,直到30岁,才娶了一个当时失去父母无依无靠的17岁姑娘。
他有了两个孩子,此时煤矿的效益逐渐降低,生活压力变大了,挖煤更是没日没夜。李成开始喜欢喝酒,醉后便打骂妻儿,妻子不堪忍受跟着出去打工的人跑了。李成不仅没有反思,反而酗酒得更加厉害,兄妹二人成了他的出气筒。李祥经常出去玩不回家,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妹妹被父亲工厂老板的儿子侵犯了。
妹妹回家哭诉的时候,父亲不仅不帮她,反而不相信她,骂她乱说毁坏自己名声,妹妹一气之下跳河自杀,李云祥把妹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内心充满悔恨。后来,妹妹离开了家,李云祥也去当了兵。
妹妹断绝了与以前所有人的联系,尤其是父亲。只是偶尔还会给哥哥发信息,她说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她说她恨这里的一切,她说交了男朋友,想开始新的生活。
除夕夜,邻居家春节晚会的声音开得很大,街上有小孩在放鞭炮。在一片热闹中,在鞭炮声中,父子俩相对无话。
半夜李云祥在梦中听到父亲的叫喊。
李云祥披上衣服到父亲的房间开灯一看,呆住了。李成蜷在床边一阵阵地干呕着,地上一滩滩的,是血。
“你父亲一年前就诊断出了肺癌,但是他坚持放弃了治疗,”镇医院的医生沉着脸对李云祥说道,“没想到他还是有儿子的。”
李云祥无言,李成拉着他要回家,因为住院意味着花钱。
“留在医院。”李云祥说,以他在部队习惯的那一种坚决的态度。
“你也听医生说了,不过是等死而已,”李成毫不退让,“你以为你爸这辈子挣几个钱容易吗!”
“你没钱,我有!”李云祥把背包里的东西都抖了出来,再掏出所有口袋里的钱,皱皱巴巴地躺在病床上,大约有几千元的样子。
“拿回去!”李成吼道,“把你的家当花在我这个人身上有什么用!我早就该死了!”
“什么该不该死!没钱就该死吗!”李云祥吼了回去,“没钱就该卑躬屈膝给别人当孙子吗?没钱就该喝酒咒骂一切吗?没钱就该逼走妈妈和妹妹吗!”
话毕,李云祥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病床上的父亲如同被收割的麦苗般迅速枯萎下去,李云祥向部队请了一个长假,一直陪伴着走到生命尽头的父亲。
日子似乎过得很慢,两个没有言语交谈的人只感受着日光的变幻。日子似乎又过得很快,李成瞳孔里的色彩在一圈一圈地流逝。
这一日,李成似乎精神好了些,他张了张嘴发出声音,李云祥俯下身子努力去听,是重复的音节。
是妹妹的名字。
父亲的眼神,充满恳切。
李云祥说:“我给妹妹发过信息了,她在回来的路上了。”李成受到了鼓舞,他开始等女儿的归来。
可他终究没有等到。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握住李云祥的手,交给他一把钥匙,眼神里是不舍,是遗憾,是请求。
李云祥帮父亲合上了双眼,叹了口气。
他没有告诉父亲,妹妹根本没有回复过他的信息。
按照习俗,三天后出殡。
小镇所有去世的人都葬在同一个墓地,爷爷奶奶的墓碑旁,是新挖掘的一个位置。
李云祥远远望去,那个位置站了一个人,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
妹妹一步步走了过来,走到呆住的哥哥面前,走到薄薄的棺材前。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具棺材,望着棺材里已看不见的人。
兄妹俩一起打开了父亲枕头下的小盒子,用那把留下的钥匙。
一毛,一块,一百……每一张,都布满了煤炭屑的指印。
在盒子的最底部,是一张邹巴巴的白纸,上面写了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对不起。
傍晚,兄妹俩坐在家乡的河边,曾经宽宽的大河,那么清澈,如今却已在河边林立的工厂下变得浑浊。
妹妹突然说了句:
“哥哥,你还记得小时候,和爸爸一起在河里游泳吗?”
李云祥笑了:“当然记得。”
他顿了顿又开口道:“你原谅他了吗?”
妹妹沉默半晌,方说道:
“不知道。只是那恨,似乎像融进这河水一般,向前流走了。”
夕阳慢慢掉入河里,镀上了相互依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