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水母 (12)

生日

图片来自Instagram

        这是莱恩给我做的最后一次心理咨询。我跟他说随意一点，不用做什么专业的总结报告了，就像两个老朋友一样聊聊天。他这次竟然二话不说，合上文件夹，欣然同意了。

      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能帮我走出困境什么的。且不说他的专业技能（其实还不赖啦，只是我惯以一种尖酸讽刺的角度看待这种以聊天赚钱的方式），自从那场事故以后，我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敞开过心扉。自我了断这件事嘛，最终还是会完成的，只不过不是现在。可能在与丹娜再见一次面以后吧，或者等莱恩终于与他的妻子能够冰释前嫌之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天他在我怀里哭得稀里哗啦之后，有那么几秒钟，他泪眼婆娑地望着我，然后凑了过来，在我冰冷麻木犹如死鱼的嘴唇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反正这是他的主意，我没有回避是因为，根本懒得。不管以后他和谁在一起，肯定不会是我。他一定也察觉到了我没有回应他，因为这之后他足足一分钟不停地道歉。

        其实我对于莱恩的看法也不是全盘否认。比如之前关于水母的话题，我也幻想过。我没告诉他，痛失亲人以后，我没有立刻自杀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家里还养着杰森送给我的第一个情人节礼物——一只海月水母。我没告诉他，那次意外流产之后在病床上醒来，当发现自己在半昏迷时以为的一场噩梦正是残酷的现实，我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一只刚回到水螅体的灯塔水母。其实这种分化转移的生命过程，在人的想象世界里不就是时光倒流吗？我只记得当时医生和护士围在身边，声音若隐若现，而我脑子里唯一在考虑的，就是像《蝴蝶效应》里的男主人公一样，回到妈妈的子宫里，用脐带将自己勒死。这是唯一办法，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幸免于难。然而除了医生喋喋不休地询问我身体状态和头脑意识之外，我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曼妮，你一会儿有安排吗？”

      “什么？”妈的，我居然又走神了。“什么事？”

      “那个，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一起吃个饭？”

      “哦，好啊，”应该也见不了几次面了，随便吧，“你怎么不早说，我没有给你准备什么生日礼物。”

      “看看我，曼妮，都这年纪了，还兴送什么礼物啊？你能来给我过个生日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我能看出来，莱恩是有些话想找机会和我说清楚，又不方便在办公室。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正有事情想和他说清楚。

      又是田园小馆。

      门口站着的接待员竟然还是上次那位。哥们儿，你对这份工作特别热爱么？我不想搞事，但内心真的认为服务员的工作贡献比你大多了。在第一次别人告诉我之前，我真的以为usher只是一个人名而已……迎面走来时，他又露出了自己的招牌微笑，看到我和莱恩一同出现，他向我们眨了眨右眼，好像在说“哦，看来事情进展顺利啊，祝福你们！”算了，懒得和他解释，回笑一个便是。他麻利地把我们带到了预订好的位置上，这次特地选了一个安静的角落里的餐桌。

      我看莱恩也没有什么寿星的兴奋劲儿，正合我意。直奔主题好了，庆生只是个由头。于是他点了牛肉酱千层面，我点了罗勒酱鸡肉Fussili，像用工作餐一样吃将起来。

        刚吃了几口，两人都放下了餐具。我可不想成为被动的一方，我得先开口。

      “莱恩，有些事我想告诉你……一直以来，你都是很好的朋友，还有，很好的心理咨询师，当然。嗯……我觉得我已经好多了，谢谢你的帮助。但是……我现在还是没有准备好面对另一段感情。杰森，他就像……写进了我的DNA里了一样，我想什么、做什么，眼里、脑子里全是他。暴雨那天晚上，我，我不是故意要把事情复杂化的，我……”

      “我知道，曼妮，我都知道。虽然我木讷了点儿，但是我不傻，我分得清爱意和执念。那天晚上，说到底，是我的不对。既然都同意，我们就把它忘了吧。”

      “嗯。我就是这么想的。”哗，大功告成……我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粗重地长舒一口气，莱恩一定也听见了。不说要像久经风月之人一般泰然自若，我这也太喜形于色了。真是弱爆了。

      “想知道我的生日愿望吗？”

      嗯？他要谈的事情，和我不是同一件？这是要出什么幺蛾子？

      “摆脱近视？认全水族馆里的鱼？”快说，是什么？放马过来。

      “我真的希望，你能和我说一说一年前的那个意外，你和你的家人遭遇的不幸。”

      这一招把我打个措手不及，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我目光低垂，默不作声，似乎我的时间线停滞不前了。

      “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很困难，”他握住了我僵直而颤抖的手，那感觉就像一块在室温里渐渐融化的冰块，我知道结果是不可避免的，该来的，迟早会来，“我要你再经历一次痛苦的回忆，这很残忍，我知道。可是你必须尝试和别人说出来，你的内心是无法独自承受这么多苦楚的。我从第一次见你就在想办法让你放下防备，把心中所痛尽数发泄出来，但是你一直把我挡在门外。今天，作为一位关心你的朋友，曼妮，我请你别再逃避了，让我帮帮你，好吗？”

        我抬头瞥了一眼他海水般深沉稳重的蓝色眼睛，好家伙，他该是从一开始就想好这一步了。我握紧拳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像以前我花一个小时冷静下来之后准备告诉杰森他要当爸爸了一样。

        “好吧……不过，我觉得，我可能要先来一杯夏多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