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傍晚，李远解开警服的最后一个扣子，正要换上便装去接女儿。
队长走进办公室：“先别下班了，有任务，所有人马上去花园街政府二区，好像那个卖馄饨的老头出事了”。
政府二区是李远的家，他认识那个老头。
老头姓佟，包馄饨手艺独特，味道奇鲜，靠这一绝技硬是在城管检查最严格的政府二区附近摆摊三十几年，李远记得刚搬进来的时候他就在卖馄饨。政府二区里住的大多是李远这样的基层公务员，大家基本都吃过老佟头的馄饨，甚至于有些人升官搬走了，逢年过节也会回来订几十斤老佟头的馄饨包进礼盒给单位发福利。他的馄饨在本市政府机关里也算小有名气。
据说老佟头老伴走的早，儿子儿媳几年前出车祸，双双殒命。留下个十七八岁孙女叫佟彤，爷孙俩人相依为命。老头靠着卖馄饨，硬是把佟童就这么拉扯大，从来不让她碰馄饨摊。李远每次买馄饨都能透过汤锅里的蒸汽看见一旁坐在小椅子上看书的佟彤，时不时小姑娘还会过来拿白手帕给老头擦汗。很多买馄饨的都很喜欢这个扎马尾小姑娘。
大家拉着警笛赶过去，同事小王嘟囔着，网上已经到处都是咱这的城管打老头的视频了，现在网络比警察还快。
李远一下车就觉得事情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
老佟头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嘴里有血，周围是一圈胳膊比老头大腿还粗的城管，据说新来的市委书记就在不远的车里。大家突然感觉这件事太复杂，复杂的不知道怎么下手，大家心照不宣的站着维持维持秩序，拉拉警戒线什么的。
李远找到城管里一个老同学，说明是个人名义来问的。老同学告诉他，以前整治这一片的时候大家都认识老头，没太难为他，市里的领导也大多和老佟关系不错，都没计较。这次市委书记是外地调来的，说要严打小摊贩，尤其是老佟这种无证经营的小吃摊。大家没办法，只能认真了，可老佟不知道，这么多年都这么过去了，也没人想起给他报信。
到了真要没收他的馄饨摊子的时候，老佟才如梦初醒。拼死反抗，城管也没敢还手，只是硬搬。老佟头打的眼睛都红了，开始用谁也听不懂的家乡话大骂，跳着脚边打边骂。城管也算够意思，一声不吭，任打任骂。老佟打的全身是汗，花白的头发糊在头皮上，乱糟糟的，就像街边捡破烂的疯老头。突然，老佟停了，嘴里喷出一口血，人就直挺挺的倒在他的摊位上。城管也慌了神，赶紧及报了警把李远他们叫了过来。
过了一会，救护车来了，医生做了简单的检查之后宣告死亡，初步认为是死于心肌梗阻。就在人要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佟彤扒开人群冲了进来，看见爷爷被蒙上白被单，霎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听的周围许多带着孩子的女人也忍不住抹了眼泪。
队长抬头看看了看周围黑压压的人群，对李远说：“你不是要接孩子吗，这人手够了，你去吧”李远才想起来女儿婷婷还在小学等着呢，妻子死了以后，女儿就成了李远的精神寄托。
李远心急如焚，又迟到了将近一个钟头，赶到小学，李远连声跟班主任道谢。姜老师摘下眼镜，摸着婷婷的头说，没事，正好我每天晚上要在这改作业。
李远和婷婷回家的路上，婷婷说：“爸爸，今晚吃馄饨吧”
“不了，爸爸今晚带你吃汉堡”李远想起了那对卖馄饨的爷孙。
婷婷脸上没有兴奋：“可是，要是不吃馄饨，佟爷爷就不能给姐姐买裙子了。”
李远想起有次佟彤非要帮爷爷擀皮，老佟说自己来，等凑够钱就给佟彤买条新裙子。没想到这句话被婷婷记住了。
（二）
之后一周，李远都在有意无意地找老佟头的新闻，就是找不着。倒是每天上网的小王到处传八卦，什么有关部门禁止采访馄饨妹，几个记者被停职，据说政府给了八九十万赔偿费，让她将老头下葬后离开这里。
有一次李远忍不住问，那姑娘去哪了？
小王挠挠头，说，这谁还关心啊
李远看看表，五点多了，收拾好东西准备往婷婷的小学走过去。时间还够，不开车就当锻炼。
走过中央车站，站前广场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尖叫，人群四散奔逃。李远想进去看看，差点被逃命的人流撞倒。
连深夜都熙熙攘攘的广场此时空空荡荡，只剩一地果皮油渍。佟彤抱着爷爷出摊时用的煤气罐，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她在喊：“都走开，我要炸死我自己！”
李远不敢走太近，在远处喊：“佟彤，别这样，你冷静一点”
佟彤头发被风吹乱了，大声哭喊：“你们都逼我，我炸死你们！”
李远说，别怕，告诉我，谁在逼你。
佟彤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李远接着喊：佟彤，这里人这么多，一不小心出了事怎么办？那你就是在犯罪！你就是杀人犯！你不是最恨杀人犯吗？来，把火机放下，我会帮你。
佟彤的两手垂下来，嚎啕大哭：“他们杀了我爷爷，他们要逼死我，我要炸死我自己……
李远说，这个世界上不止你受不了，你看大家过得都不舒服，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去犯罪啊。只有那些控制不住自己的人才会去做出伤害别人的事，这跟受得了受不了没关系，那些违法分子是人渣，败类，但你是个好姑娘……
天开始暗下来，周围的围观人群越来越多，但又不敢靠太近，远处响起了警笛。落日下，佟彤的影子落在水泥地上越来越低，几乎倒在地上。
佟彤头发凌乱，绝望地哭喊：“走开，我不要做好人！”说着，拧开了煤气罐
人群大惊，仿佛刚刚才知道有炸弹，李远跟他们转身就跑。没几步，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耳朵被巨响震得嗡嗡响，几个跑得慢的被气浪掀倒，还有几个被碎片集中血流不止。李远边跑边回头，看见一团浓烟冲天而起，佟彤在一片火光里倒下。可怜的姑娘最后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一道毫无意义的火光，她和自己的影子抱在一起。
围观群众在周围离得很远，但仍然能听见他们的议论声。
等警察，救护车全部到齐已经七点，天色完全黑下来。李远大叫不好，拔腿就向女儿小学跑过去，吴老师办公室锁着。
李远满头大汗，找到唯一亮灯的教导处，教导主任还在。
姜老师昨夜突发心脏病，今天没来上班，谁也不知道婷婷去哪了。
李远有些歇斯底里：“小孩丢了怎么办，你们难道没有责任心吗？”
主任扶了下眼镜，用讲官话的腔调说：“你们这些不准时来接孩子的家长，你们就知道工作。既然事业比家庭更重要，那家里出事也别怪别人啊。孩子过了五点半就是你们家长负责的时间了，我们只保证孩子在学校的安全，其他的就要靠你们家长了。”
李远近乎咆哮：“我他妈刚刚在救人，我闺女单亲！”
教导主任毫不动容：“以后救人的时候先救救自己家的小孩”
“我去你妈的！”
（三）
七天以后，李远看着面前的全家福，手边的烟灰缸里全是烟头，手机几天没开机，记者铺天盖地找他，面前的报纸上大大的标题《奸杀幼女案疑犯自首》
回到所里，队长叹口气：“远啊，人都自首了，撤诉吧，告错人了，杀人犯已经自首了，证明不是高家的儿子了……”
李远不说话，盯着队长，身体绷得发抖。
队长说，咱俩都认识多少年了，能帮的我会不帮你？咱们队里人人都想帮你找证据，但是你也不能全信网上的东西，现在视频可以剪辑，照片可以PS……
“那你们就相信这个自首的就是疑犯？”李远把手里的材料甩了一地，“这些，这些照片、证人都他妈是假的？省里有关系就能杀人？你他妈还是不是个队长了？”
队长没动，缓缓地说：“我是队长，可我他妈就是个队长，上面还有所长、局长、厅长，再往上都不知道有多少个长压着我！我他妈能干什么！”
李远捡起地上的材料装进箱子带走了，队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抽了一包烟。
（四）
过了几天，网上疯传一个视频：一个中年人把一箱子的人民币在政府一区某省委领导的别墅前焚烧，数额大概接近一百万。视频发自一个名为“婷婷爸爸”的账号，并附文：这一百万是他们家给我的封口费，杀人犯就住在这里。
视频只传了一个小时，就从网络上全部消失，那个账号发出一段话，对不起大家，那些钱全是假钞，我只是想炒作，公安局的同志严厉的教育了我，希望大家以我为戒。
李远躲自己这帮前同事的本事还是有的，但对于网络却不是他的专长。
随后几周，省电视台专门制作了几期介绍因心理扭曲而走上犯罪之路的案例。第一期是中央车站爆炸案的佟彤，第二期是焚烧假币哗众取宠的李远，一个戴着厚眼镜的专家介绍说，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有被迫害妄想症，总是会出现一些幻想，幻想出一个子虚乌有的凶手，这些人具有极高的攻击性，希望如果广大人民群众见到这类人及时远离。
佟彤和李远的旧邻居恍然知道自己原来与精神病人住这么近，心里还一阵后怕。普通观众在家里嗑着瓜子，说着自己认识的谁家那小谁也是这样，以后就得离远点。
李远突然陷入全社会的质疑，自己差点都快相信眼前都是幻觉。
村里的老母亲有时会听见邻居们的风言风语，硬让常年跑运输的弟弟给哥哥李远打电话，老太太口齿不清，在电话里挤出一句：“你去，去告他们，老太婆自己养老”
慢慢的，李远越来越恍惚。
骑电动车过马路的时候发现闸线被人剪断，差点被大卡车撞飞。丢下电动车，不管后面的叫骂，急忙跑了回家。
夜里睡着觉，厨房燃起大火，邻居看他是精神病人，觉得挺不容易的就一起来帮他扑灭，消防赶来看了一眼说是厨房电线老化引起的短路。
去酒吧喝酒，上完厕所回来发现杯子内壁沾了白色粉末，从那以后李远出门自己带水，上完厕所回来都会换掉杯子。
他再也受不了了，回家找出自己的军用匕首，买了几瓶矿泉水几个面包，就像从前抓小偷一样去那个小区门口蹲点。刚第一天，就背几个便衣摁在地上，从衣服里搜出了匕首。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群人比民警蹲点要专业。
李远因蓄意伤人，被判一年。
一年以后李远出来，更加恍惚。回家才知道，村里的地已经被村委会收回，弟弟开货车，货主给了四倍价钱让他拉超过载重量一倍的东西，弟弟没经住诱惑，车在半路翻下悬崖。老母亲躺在床上无人照顾，睁着眼死在床上。
（五）
听说凶手过几天要移民国外。
李远虽然恍惚，但是脑子里的知识还在，他想起了警校里学的炸药的原理及构成。
李远提前两天就带着炸药来了，他把这辈子学到的所有反侦察技巧全都用上了。躲在机场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对面坐着一对母女，他想起了婷婷和她妈妈，他也有过这么温暖的家。后来这两天，对面换成了拿着公文包见客户的白领，扛着包裹去探亲的老头老太太，拖着行李箱放假回家的大学生……
身边的人熙熙攘攘的走过，他想起了一年前那个中央车站的站前广场，一个姑娘吃力地搬着煤气罐，没人询问，也没人帮忙。直到她掏出了火机……
他有点恍惚，差点错过了目标。
两天吃了一点点东西，他有点虚弱，勉强站起来发现天已经黑了。
李远身上捆着炸药，面无表情，一路狂奔。
他拼了命地跑，仿佛全世界都在后面追捕他
他拼了命地跑，仿佛婷婷和母亲在前面等着他
他拼了命地跑……
跑到人不多的过道，面前几个惊慌的旅客
“都走开，我要炸死我自己！”
“你们都逼我，我炸死你们！”
旅客一声尖叫，四散奔逃。
大概就是一年前，他站在一个馄饨摊的姑娘面前，对她大喊：“这个世界上不止你受不了，你看大家过得都不舒服，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去犯罪啊。只有那些控制不住自己的人才会去做出伤害别人的事，这跟受得了受不了没关系，那些违法分子是人渣，败类，但你是个好姑娘……”
他突然在过道靠着墙坐下，保安和群众再次围成一圈。
远处飞机起飞，航站楼的灯光透过玻璃幕墙打在李远身上。他抬起头，发现灯光刺眼，他闭上眼睛，反而看见在很远的地方，自己和婷婷还有母亲一家人生活在一起，老佟给佟彤买了件漂亮的公主裙。
他突然笑了，偷偷摸过来的保安吓了一跳。
“我也受不了！我是人渣！”
他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被一道亮光掩盖。
（六）
省里的网警发现系统被黑，无法进入。同时，机场爆炸案，中央车站爆炸案，老佟的意外死亡以及李远焚烧百万现金的视频突然重现网络，等到有关部门恢复过来，视频已经传遍全国。
中纪委的举报箱里投进了一份档案袋，里面是某省领导贪赃枉法的证据，里面也有那四个视频。不久，中央派出两个高级巡视组突击检查该省……
队长带着李远的老朋友们站在他墓前，点了两支蜡烛，烛光照亮了他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