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溪谷里最后一场洪流终于退去。菜园子恢复了生机,年前试种的莴笋、芥兰、红菜苔、五色君达菜、大叶芥菜全都茎肥叶茂、郁郁葱葱。这些菜大多不为葡人所知,多数是我在网上和欧洲各国的华人问到的种子试培的。没想到,它们居然很适应海岸的气候,头一次种就长势迅猛、产量惊人。近来天气渐暖,蔬菜长速快过吃速,很多都老出了苔。
可惜的是,尼克是偏肉食动物。除了火锅和偶尔的拌色拉,他根本不吃这些"异域"蔬菜。我只得趁独自午餐时,做出各样素炒独食,隔三差五地,再拿它们打底做顿水煮肉片。我满心欢喜地大快朵颐,往往又不自觉地多添了米饭,加上晚餐配甜点的习惯,才一个雨季下来,我的腰围就猛增了一圈。
“哎哟喂!这个女人是谁? ” 我指着镜子里的陌生人人问尼克。
“亲爱的,我就喜欢你现在这样。” 尼克一把搂过我的肥腰,像是一点儿也不在乎。
“哼!走开!” 他的话让我联想到“温水煮青蛙”,主角还是只过于丰满的蛙。
瞅着马路牙子才干了点泥,我就催着尼克带我进城买了慢跑鞋,决心要跑掉身上那圈不堪入目的赘肉。我制定了计划,挑晚饭前一小时出去跑步,每周两到三次。
“尼克,主菜我放烤箱了,记得二十分钟后把小土豆煮上。” 我绑好头发,换上跑步鞋,在手机软件的倒计时中冲出了门。不出状况的话,回来就能吃上晚饭。
“亲爱的,你慢点跑,别又伤了脚踝……” 尼克的叮嘱被门掩在了屋子内。
我边跑边调整呼吸,很快跑到了主路。路边三叶草绿丛上,早冒出了今年第一波小黄花。身旁的田野里,齐膝的麦苗正微微舞动,麦束间散着一种特殊的气味。仿佛是风向改变,空气里多出的那股暖烘烘的气味。
一辆房车从我身后缓缓开来,我跳到麦田里让了路。村主路其实很狭窄,容不下一车一人并排。司机摆手感谢又继续前行,房车经过马里奥家,沿村路往山顶方向开去。恰巧,那也是我跑步的路线。
练跑一月后,我定下自认为最好的路线: 沿田间路上村主路——经马里奥家往山顶跑一公里——再掉头原路跑回家。全程刚好四公里,而且少灰尘、路况佳,比谷底满是石子的跨欧徒步线要好上很多。
这四公里当然一口气跑不完。
通常情况下,才到马里奥家附近,我就得停下休整呼吸。从那里,我将以龟速跑上陡坡。偏偏那些鸡群和我相识,纷纷围上前来招呼一番。
“咯咯咯......(译:有什么能帮上的吗)”
“姑奶奶们,请让开好吗,明天送菜叶子给你们吃。”
……
往山顶方向一看,已经没有了房车的踪影,大约已经拐到25号海边公路了。
我再次调整呼吸,从鸡群里挪出脚,奋力朝山上跑去。我暗暗给自己鼓劲:最陡那段已经过了,接下来的坡都会比较缓。这一公里的上坡,比平地跑可要减脂多了!
路旁的橡树才被采割过,树干像穿了一截截大短裤。胶蔷丛簇在树下,结出了几苞新蕾。渔夫家的后院,两颗观景橄榄发了一蓬蓬新芽。沿渔夫家的院墙跑完过山弯,就基本和山顶平行,只剩下缓坡路了。我又停了几秒,接着呼哧呼哧地冲上那个弯道。才过弯,只见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狗正朝我冲过来!
这条路我已跑过多次,确定不会有野狗出没。渔夫家倒有只葡萄牙水狗,但它一般都跟着出海很晚才回得来。前头这只大狗来势汹汹,我浑身抖得厉害,停在原地不动弹。我的眼睛盯着狗,余光在四周搜索,希望能找到块石头或者一根树枝用来自卫。
哪知那狗冲到我面前,竟刹车一般地停了下来。它闻闻我的两只裤腿,又拿舌头舔了舔我的手背。我杵在那儿,惊魂未定。
“罗拉! Arrête!!! (后知是法语“停下”) ” 这时从山上跑下来一个男人,他的脸我好像从哪里见过。
“老天,对不起!我才停稳车子,它就跳了出来! 你没事吧?! ” 那个男人喘着粗气,牵上了狗脖上的项圈。我这才认出了来人,他是刚刚那位房车司机。
“太好了,我可以活着回去了。” 我大大地呼了口气。
“都是我的疏忽,实在是对不住了!罗拉喜欢追移动的车和人!我……” 他连连致歉。
“你应该管好它。” 我带着怒意打断了他,接着头也不回地朝山顶跑去。
跑着跑着,我的小腿发软,完全提不上劲儿来。最后几百米距离,远远比平常要吃力。路旁松林发出一股“呜呜呜”的声响,我的脸能感觉到林间的风在窜动。那辆房车正停在路边的松林间,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端坐在木桌前,慢慢切着一些西红柿片。听到我跑来的声音,她抬起头朝我点了点头。
和女人打招呼后,我一鼓作气地跑到了调头点,靠在一大棵伞状石松的树干上。从这儿能俯瞰到整个山谷:马里奥家的炊烟,白色的旧学堂,山谷中间绿油油的田野,以及山那头我和尼克的小房子。群山把村庄裹在中央,天空还给山谷盖了床白云被子。
真美呀。我忘了之前的不快。
我准备掉头回家,下山的路相对没这么难跑了。开房车的男人已牵着狗走了回来,他朝切菜的女人说了几句什么。女人轻声“啊”了一句,立即起身朝我走来。
“很抱歉!罗拉吓到你了! ” 她眼里满是愧疚。男人把狗关进了房车,随即也走了过来。
“今晚是要在这扎营了吗?”我的声音柔了下来。
“是的,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来。” 男人搂过女人的肩,两人相视而笑。
原来房车主人叫何塞,切西红柿的女人是他的太太索菲娅。那只叫罗拉的黑色罗威纳犬,也是家庭成员之一。他们一家是从法国开车来海岸度假的。
何塞告诉我,二十多年前他的父亲为了谋生,拖家带口从这里辗转去了法国北部的特鲁瓦Troyes。老房子从此日晒雨淋,没几年就坏了屋顶,后来在一场风暴中坍塌。何塞的父母不得已,只得连着那堆废墟和土地一并卖掉了。
虽随父母法国定居,何塞一直思念这个南方的山谷。无数个夜晚,他都会梦到自己童年的那些小事。他想念柠檬园,橄榄树,山谷里风的呢喃,甚至那些推门就能听见的,混杂着虫鸣和草簌的星光夜。
后来他娶了那位天使般的法国姑娘。
妻子索菲娅第一次来海岸,就爱上了这方蔚蓝透亮的天空。这里四季阳光,和阴阴郁郁的法国北部实在太不一样。她后来说服何塞一起存钱买了房车,之后两人每年开车来海岸度假,来山谷附近“小住”些时日,到今年已是第十个年头了。
“喏,何家的老房子以前在那儿。” 索菲娅指着山谷一角给我看。
“我夏天去过那儿,屋子边上有很多玫红色的莫邪菊。” 曾经的废墟堆上,早盖上了一栋黄白葡式小屋。据我所知,现主人是一对和蔼的瑞士老夫妇。
“要说莫邪菊,应该很快到季节了。” 何塞看着远处那座陌生房子,眼里却有种别样的温柔。
“空气闻着倒有些不同,确实是要开花了。”索菲娅挽着他的手臂,把头轻轻靠上了他的肩膀。
“那么,很高兴认识你们。”
我无心打搅他们的独处时光,便调了头开始往山下回跑。晚风迎面,何塞和索菲娅的的故事如氧气一般渗进我的脑袋。我想大约童年的地理位置能释放出特殊的“气味”,哪怕我们身在几千、几万公里之外,也总能闻着这种气味,被它牢牢吸引着一路回来吧。
我跑下最陡那段下坡,经过马里奥家的鸡棚。鸡群正兴高采烈地刨着一堆新鲜菜叶,其中一只鸡还叼了根带黄花的三叶草。下完鸡棚的缓坡,路就变得缓平笔直。从这儿我能一口气跑过谷底的田野,跑到我们白房子旁的小路。
跑着跑着,我意识到索菲娅所说的,空气中确实有些什么不同。山谷的溪流少了洪泥,只剩纯粹的山泉水味。这气味之外,还有田间或郁或淡的野花香,以及谷口灌进来的海咸味儿。穿过麦田跑近白屋,又多出尼克新剪出的草坪子味,以及菜园子里中国大芥菜的淡淡辣香味儿。
我在屋前停了下来,推开蓝色的实木门,屋内蔓延着一股温鲜的食物香。
“对不起亲爱的,我肚子太饿了。” 只见尼克站在烤箱前,拿叉子嵌着一块炖肉往嘴里放。
“尼克,晚餐在露台吃好吗?” 我扶着鞋柜,脱下了跑步鞋。
“为什么不呢?你快去冲凉,我现在就去摆桌子!”尼克打开酒柜,取出了一瓶本地葡萄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