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你跟他,你偏跟他。他有什么好?不过只有个臭皮囊,长得帅,帅能当饭吃?他什么技术也不会,家里又穷,到时怎么过日子?”
张莲母亲郁怒着骂着女儿,忽而压低声音:“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还,你还弄大了肚子。你这个不要脸面的女子,爹娘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张莲不吱声,蹲在灶膛前,闪动的火焰一跳一跳,映得她黑黑的脸膛也一闪一闪的,似乎表情很丰富,一会儿像笑,一会儿像哭。
半天,只听她回声:“我不用你管,只要你和我爸同意结婚就行。”
“好!好!同意,我不同意怎么办?”母亲被气得不怒反笑,一把将手里正扒的葱扔到灶膛旁的盆里,叮当几声,葱滚了几个个儿。
王远的家境是不好,父亲早逝,母亲也不是工人,一家三个男孩子,他是老大。原本是汽运处学徒,这还不等技术到手,汽运二处被一处兼并,自己下岗。他一米八一的大个子,说起话来夸夸其谈。张莲或许就是让他的外表给吸引住了,什么允诺也没有就这么跟了他。
订婚是避免不了的,只是仪式从简,两家人坐到张莲家的炕头商讨下怎么举办婚事,王远妈抹着眼泪从腰包里拿出八百元钱算订亲钱,这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三千元买了间破平房,新家就安顿下来。没出五个月,一个可爱的胖乎乎女孩子呱呱坠地,小家伙时哭时闹,乌溜溜的大眼睛给这个小家添了很多乐趣。
两口子还算勤俭,孩子不足一岁,张莲将孩子交给婆婆带,自己也跟着上工。春天去植树、种地、采山野菜,夏天抚育,秋天秋整地。两口子虽说生活不宽裕,日子过得紧巴巴,也时常小打小闹地吵几回架,可总体来说,生活是朝着令人愉快的方向发展。尤其是结婚后,王远比结婚前责任感强了,比较顾家,不再像原来有点钱就出去赌,这让张莲欣慰不少。
日子发生变化要从第二个孩子开始。王远的大男子主义,像故去的父亲,无论如何也想要个男孩子。吵过,骂过,张莲别不过他,大女儿一岁半后,她肚子又鼓起来。可她坚持着,直到快要生产前两个月才停手不出去上班,但家务活是不肯闲的。
家庭负担落到王远身上,这个半大不小的男子汉,夸大其词的坏习惯抬头了。他时常偷偷把挣来的钱拿出去打几盘麻将,再回来哄骗妻子。那些日子张莲的眼泪比以往多掉了好些,张莲的父母也没少骂王远。
可王远当着岳父岳母的面,嘿嘿傻笑几声,点头答应。过后,回到家不过是把将要生产的张莲揪过来骂几声,再擂上几拳。
这个浑小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第二胎又是个女孩子,王远的怒气不知冲谁发。张莲这个月子坐得食不甘味,不止张远面色不好,婆婆,那个小个子泼辣的四川老太也是唧唧呱呱说个没完。张莲暗自垂泪,母亲来时还硬装笑脸。母亲也天天气昂昂的埋怨她不知避孕:“这都什么时候了?谁家要二胎?越是没本事,养不起吧,还非要二胎。怎么养活这些小崽子?”
母亲说归说,但拎来老母鸡宰了炖给她吃,隔三差五还拎来条鱼,给她下奶。
婆婆就什么也别想了,拿来块两层布的夹被给孩子就好大面子。再就是来给孩子洗了两回衣,其余的事就靠张莲的妈妈和妹妹来侍候了。好在,穷人的孩子扛折腾,小家伙倒蛮健康的,刚出满月就已经长到九斤多沉,小眼睛黑星星似的闪亮,煞是可爱。
两个娃娃的张莲,身子比以往笨重,发胖了。黑黑的脸膛除了看孩子时,还满带笑意,其余时节都似阴霾满天。日子越发紧巴巴,穷叽叽,越穷越叽叽。两口子婚前的浓情蜜意早早被生活的困苦磨到耳边去了,三天一大吵,两日一小吵,鸡犬不宁。时常见张莲领着大的,抱着小的哭咧咧地回娘家,后面远远传来王远喝醉酒的气恼声:
“有本事,你再别回来!你个死东西。”骂骂咧咧,嘟嘟囔囔的王远,让人瞧不起。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孩子倒像野生的小草蔓生着。两个小女娃,都长得胖乎乎的,穿的是别人送的旧衣,经常有些脏兮兮的,可还好,不怎么生病。
二女儿一岁半那年,王远和张莲作出了重大举措,把自己的房子卖掉,在山里买河养青蛙。张莲母亲对这事很敏感,她带着老头把女儿一通大骂:
“你个没心眼子的东西,房子没了,以后你住哪儿?住山上去吗?如果赔了怎么办?”
“不用你管。”执意孤行的张莲恶声恶气地说,“我们就这么过。不投资点事业,以后怎么生活?”
“你懂个屁投资。人家投资是有闲钱,你用房子来投资,到山上盖房子。夏天还行,冬天你乍办?孩子怎么办?”爸爸也火了,气得两眼圆睁,黑黑的脸膛像着了火。
“我们就这么办了,你们愿意帮忙就帮,不愿意帮就拉倒。”张莲的个性像父亲,是典型的山东倔脾气。
气归气,没奈何。张莲的父母还是带着小儿和二女儿上山协助盖板房,王远的两个弟弟也来帮忙。在大家的帮助下,好赖算是赶在秋天来临前建好了用圆木当架的板夹泥房。搭上土炕,隔上间壁,盘上锅灶,总算是安下家来了。
两口子很开心,恰逢秋季到了。山里青蛙下河后到岸边聚集,这个秋冬季他们抓了不少。虽然还没有申请下来养蛙执照,但他们还是偷偷将青蛙卖了,还行,卖了一千多元。这让张莲喜上眉梢。
这下子好了,至少一冬天不缺柴烧,不缺吃穿用了。
得了钱的王远有些飘,他时不时诓张莲点家用,拿出去赌。钱慢慢变薄,变少,张莲的心揪得紧紧的。不到春季采山菜能获得较多的收入,就凭王远的三脚猫功夫,给人打工是挣不几个钱的。所以,张莲把钱看得死死的,生活不容易,她希望日子能过得长远些。再说,两个孩子逐渐长大,吃穿用都多了,人家孩子吃点虾条,自己的孩子总不能光看着吧?也不能光让妈妈和妹妹们花钱来买。
还好,这个冬天王远找到帮拖拉机挂绳的活儿,这个活儿就是拖拉机手在山上拉木头,他负责把钢丝绳套在木头上。活儿没什么太大的技术含量,但有点危险,不定哪下就被木头或绳子碰着腿脚或手。
年前还行,王远干得很踏实,一个月七百,两个半月拿回来一千七百多。一家子高高兴兴过个年,给两家老人购置些礼物,自己一家人也从头到脚换了新衣服,小木屋里常常欢声笑语不断。
年后就没那么愉快了,山上太冷,雪大,小木房墙薄,两个孩子常被冻得哇哇叫。王远和张莲商量半天,决定下山去住。住谁那儿呢?婆婆家三十一平米的小房,一大一小两铺炕。王远两个弟弟都未成家,得占个屋,他们去了,小房子就显得拥挤不堪。
婆婆自从公公去世后,脾气越发急躁,也不知是不是更年期来临,反正一天到晚事不少。鸡毛蒜皮的小事慢慢就积攒成堆,常常听到她嘎啦嘎啦地骂这个说那个:
“小死崽子,光知道吃,吃。要吃死你呀?这么能吃像谁?”
“王远,你瞧瞧你那一出,就不能好好过日子?”
那天,王远被山上同事抬回家,更让她心里不舒服。王远挂绳时一不留神,把腿碰了,初时只是肿了,但他一直不敢着地,估计是骨折了。好在,单位把他送到医院去拍片治疗了段时日,但“伤筋动骨一百天”,最后还是抬回家养着。虽说补贴了三四百元,这点钱对于病人可没什么大用。
张莲只好看着孩子侍侯着他,每天忙得团团转,可还不落好。这不,这一天,又跟婆婆吵起来了。
“连个孩子都看不好,你还能做什么?男人男人侍侯不好,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婆婆气哼哼地嘟囔让她听到了,心里很不舒服。
“我怎么看不好孩子了?孩子不是都很好吗?哪家孩子不磕磕碰碰的?王远受伤能怨我吗?我侍侯得还不好,还要怎么好?家里要钱没钱,要物没物,我只能做到这样。”
“说你一句,你一百句等着。我看这个家就是败在你个娘们儿手里。”婆婆愈发气。三个孩子她最喜欢老大,老大长得好,嘴甜会说,比起来还算能干。原以为结婚后就不用再管他了,这倒好,老婆孩子一堆,大大小小四口人天天赖在家里,吃的,穿的,用的,都不少费钱。他们连一分钱也不多交,自己本来从老头子走后,一个月就七十五元的津贴,买袋白面就没了。如果没有老二每月给一百,老三给五十,自己恐怕就得上街要饭。
人老了,老是担心自己老了爬不动了怎么办,这老大家托儿带女的四口吃白食,真像沉重的大山架在脖子上。
张莲也气,王远不争气,干点活就要工钱,这下好了,一冬天的挣的钱就这么眼睁睁地被花光。冬天也没什么活干,自己也不知能干什么。最让人难受的是,这两天发现经常恶心呕吐,她怀疑是不是又有了?
生活就是这样奇怪,在邮局上班的李丽,天天嫌肚子瘪瘪的,怀不上孩子,可自己呢?一胎、二胎、三胎,一个个地很快就上身了,弄得自己也哭笑不得。
去卫生所买了验孕棒,确诊呈阳性,张莲觉得眼前的阳光都是灰蒙蒙的。唉,怎么这么倒霉啊?
真是上火。张莲没情没绪地回家,悄悄说给王远听,原想干脆去流了算了。没成想,王远一听这话吹胡子瞪眼:“那不行。你还没给我生儿子呢,说不定这胎就是儿子,不能做。”
“饭都吃不上了,还要儿子?我看你是想儿子想疯了。”张莲气得哭笑不得,“你看看咱家,这过得什么日子?住人家房,吃人家饭,天天跟要饭的似的。我天天成了保姆,被人呼来喝去的,你还想怎么?再要一个孩子,想饿死大家呀?”
“我不管,反正不用你管,你只管生就好了。你敢流产试试,只要你流了,我就跟你离婚。”这个王远,在朋友圈子里是出名的窝囊,可也怪,他在老婆面前说啥是啥,倒是比那些有章程的伙计还阳刚,平常净他笑话大家窝囊呢。
张莲在娘家也是天天梗着脖子跟爹娘老子喊叫的女子,站在王远面前却总是矮半头。犟不过他,只好带着孩子过日子,任肚子一天天膨胀。
这天又和婆婆吵过架,王莲领着孩子哭咧咧地往娘家走。刚到家,却听妈妈也很生气。妈妈气得是女儿没本事,不听自己话,找了这么个人家,不让跟非得跟,这日子过得水裆尿裤的,真是让人心疼,又气不打一处来。越是条件不好,还越是生个没完,看人家,都家家一个孩子,计划生育,可他们这倒好,又要生老三了。
唉,这个傻女子,咋这么笨呀!还有那个婆婆,儿子不争气,连孩子也容忍不了?让一家四口到娘家来混日子?这爹娘的脸都让她给丢尽了。
住了没几日,爹娘连讽带刺的,让张莲心里觉得很苦。
每天守着这么个男的,好在腿好了,可以动弹了。可两个不大不小的孩子,多操心?婆婆不管,娘也不管,自己的日子该咋过?张莲没奈何只好和王远带着孩子瞅个暖和天上山看看。
三月的东北,天还很冷。晴天看着阳光刺眼,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可呆久了一样会冻脚冻手。山野里明亮亮的,高大的青松与未落叶的橡树上落满厚厚的积雪,被阳光照得越发显得威武。那些枯枝,黑黑的树干,与洁白的雪相映成趣。偶而几棵杨树上,却簇着一团绿莹莹的像叶子似的植物,那是冬青,是治疗冻伤的好药材,学名是槲寄生,专门寄生在杨树等植物上的,越到冬天还黄绿黄绿的,上面结满了红艳艳的小果。
张莲没有心情看景色,她只是领着大女儿,背着二女儿,在没膝的雪地上一步一滑地走。半冬天不在,几场雪后,路很难走。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想一想就愁。王远腿伤后,今年春天不知还能不能上山采菜了,不采野菜,基本上就没来钱路了。可自己显然也不能再干活。干活她不怕,在家里自己就是一把好手。学习不好的她,只读过小学三年就辍学了。但田间地里,无论是种地、撒化肥、犁地、铲地,还是收割、扬场,她都是一把好手。但这一年多一个孩子,着实让她吃不消。白天看孩子,晚上看孩子,加上俩孩子都没太做好月子,身体大亏。现在,她真不敢说,自己还能像原来那样吃苦耐劳了。
生活是如此令人发愁,她的心揪得紧紧的。娘家不让住,婆家不让住,自己到底该去何方?懵懵懂懂地走到房前,俩孩子趔趄地扑上去欢叫:
“妈妈,到家了。我们到家了。”大的扑上去拍门,小的也跟着。
可张莲却觉得酸楚得要流泪。
穿过长长的林间路,在这个世上,原来自己只有这处小小的窝棚是自己的安身之地。在大山围拱下,它是多么渺小而简陋啊!油毡纸的棚顶,黄泥糊的墙经过一冬,一冻一胀边角有些泥块脱落下地。看上去,它是多么破败,难道自己一生就要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下去?
天空那样蓝,云朵那么洁白,可它们都不属于自己。
王远毕竟是个男人,他大咧咧惯了。此刻,他搬着从家里带来的半袋子大米和一小袋白面吃力地走着。前日伤过的腿隐隐作痛,走在雪地上一步一滑,一瘸一拐。
好不容易走到房前,可一看锁头,张莲就傻了。
“咋?锁头呢?我明明记着是锁好的呀!”她不管不顾地打开门,一进门,整个人愣住了。
简陋的小屋,原来不管好赖还收拾得利落点,东西归拢得各是各地儿。如今呢?一地狼藉不说,最主要的是屋内有限的一点家拾全没了。炕上只有旧炕席,被子褥子不见了,那个妈妈给的装杂物的木箱也不见了。灶上的锅竟然也让人给揭了,碗筷盆勺一扫光。这个家是让人打劫过了,不知是哪个缺德的。
张莲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眼睛直愣愣地。
等到王远拐着腿走进屋,扶起张莲,张莲已经不知道自己坐了有多久了。脑子里如同开过一列列火车,轰隆隆乱响。
孩子说什么,笑什么,叫她什么,她都听不清了,只是乱七八糟地答应着。直到王远扯起她,叫她回家。连锅也没有,做饭是不可能了,被子褥子没有,在这差不多四处漏风的小木板房里无异于慢性自杀。王远还是决定返回去,他喊起张莲,自己背着粮食在前,叫着孩子跟着。
张莲愣头愣脑地跟着,一直到站在这个长长的爬犁前。
“我落了点东西,我去拿,你等我。”说着,她慢慢往回走。
俩孩子在爬犁旁笑着闹着,来到野外,毕竟和在家里不太一样。俩孩子觉得新鲜极了,一会儿用小手捧些雪花来扬,一会儿折跟树枝子要当鞭子使。
王远沉闷地吸着烟,这个打击不小。所有的家当可以说是一扫而光,两家老人不睦,到底回去后该到哪儿住呢?他也愁。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张莲——,张莲——”半小时后,他急了,大声喊起来。山路弯弯,略有些弯就被树木挡住视线。他看不清张莲在干什么,只是一种不祥的感觉。他连滚带爬地赶到小屋前,却不由地傻了。
离小房左房头不到十米远的一棵小树上,张莲脖子被细细的铁丝套住,小树已经快弯成圆形,张莲红色的棉服将洁白的雪映得那样惨烈。四处可见她扑腾的印痕,小树下已经被她扒下去近一米的大坑,她整个人萎顿在坑里,舌头伸得长长的,眼睛瞪得快要胀出来。
“张莲啊!你这是干什么!”王远冲上去,号啕大哭,顾不上抹眼泪,用手去抠张莲脖子,可那纤细的铁丝早已深深地勒入张莲的脖子,怎么也扯不断。你想,人哪能扯得断钢丝?
他又恼又怒,用力直起来把小树扳倒,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压,小树“咔咔”几声断了,露出雪白的木茬。张莲半吊着的身子訇然倒雪坑里,纹丝不动。
“张莲,你醒醒啊!”王远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用力推着张莲,手忙脚乱地使劲扯她脖子上的铁丝,越急越没有用。张莲始终保持着那副可怖的样子,再没缓过一口气来。
山野里,回荡着王远绝望的呼叫声。
把张莲拉回家,王远任凭岳母捶胸顿足地怒骂,任凭小舅子毫不留情地捶打,整个人木了,呆若木鸡。
俩孩子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可她们一左一右地扑在张莲身上叫妈妈,这让闻讯赶来的左邻右舍心酸得直落泪。她们上去抱起孩子,连连哄着:“好孩子,别哭了。妈妈睡觉了,妈妈睡觉了。来,跟娘娘走。”
这个家,就这样陷入了巨大的懊悔中。张莲妈妈骂过女婿,骂女儿:
“你个没出息的死女子,你个短命鬼。早知道你这样,我养你干什么?你留下这么些小死崽子,让谁养?”
听的人无比伤痛,却只好劝着:“莲她妈,孩子都没了,你就别说了。别说没用的了。”
“啊——,我不骂她我骂谁呀!告诉她不行,这家人家不是过日子人家,她不听,到了没了小命,这让我老了靠谁去呀?”老人凄怆的哭声里,透着辛酸与无奈。
张莲婆婆的到来,让张莲娘家一家人的怒火瞬间勃发,他们冲上去,将她团团围住,连骂带打将她和仨儿子好一阵子围攻,一家子打成一团。
只有张莲依然穿着红艳艳的棉服,仰躺在那个有着两根长长扶手的爬犁上一动不动。星星来了,她不动;月亮来了,她不动;太阳来了,她还不动;女儿来了,叫妈妈,她还不动。2009/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