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住在一栋有些陈旧的筒子楼里,房东是一个肥胖邋遢的女人,每次我经过楼下的楼梯,她总带着一脸打量看着我离去。每次夜晚归来,她的房间总亮着醺黄的灯光,在茫茫黑夜中倚着窗户看我,而我看不清她的神色。
我住在四楼,这是个不吉利的楼层,因为这层楼曾经死过人,并且只有我一个人住。我不相信神鬼一说,只是每次匆匆下楼总能看到房东的老妈妈坐在桌子边,穿着一件肥大的辨不清颜色的衣裳,脸上沟壑重重,眼神混沌,喃喃自语。偶尔她会抬头看我,眼神迷茫又带恐惧。
我清晰听见她嘶哑尖锐的声音:你是那个杀人犯的情人。
2
像往常一样的,我远远走近在夜晚中显得格外诡秘沉重的筒子楼,这两天风吹得有些大好像秋天就要来临了。
有汽车奔驰而过的声音,呜呜噎噎的,像是在蒙蒙中争辩什么。树影幢幢,我抬头看头顶的这方天,黑压压的辽阔了方圆百里。
我住在这栋堆满故事的筒子楼,房东是一个离异的寡居女人,她背负着她疯癫多年的老妈妈在这里生活,就像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就像此刻,她坐在门口,背逆着屋内的光,黑夜隐匿了她的五官,她指尖的烟星星点点,烟雾无声侵入这片天地,让人无处诉说。
我是四楼的一个住客,三年前这层楼死过人,他死的时候鲜血浸透了木质的地板,又一路蜿蜒。以至于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看任何东西都觉得有一摊艳丽的血在我目光所及处徐徐滚动,宛若附骨之蛆。
至今让我齿冷的是陵川的脸,在冷的同时又遍生诧异的暖。
在遇到陵川之前,我并不知道关于他的是非,我所能记住的都是关于他的好,那是我寥寥几语无法形容的,也吝啬勾勒出他眉眼的轮廓,如果非要勾勒,我不介意笔生一个与他相差十万八千里,千山万水也无法去填补的另外一个人。
难猜也无解的泰半是命运,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也许一切的一切早就沿着命运的手布下了结局。
3
彼时记得陵川扯着我的脸说,当时看你气的张牙舞爪的,我就在想这个人怎么生气都这么生动,挺有意思的。
他又嫌扯我脸不过瘾,干脆把我抱住,低低半响又说,我当时就想这么抱住你了,可惜我怕你认为我是流氓,万一向我要钱索赔怎么办?所以我啊思前想后,觉得把你追到手再抱你,你就不会向我索赔了,大不了我把我下半辈子赔给你好了。
我们在一起的那两年,陵川有时就会跟我说他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就在琢磨着怎么把我这个隔壁的嚣张女邻居变成他家的女朋友。
他说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杵就怕磨成针,你看你还不是成我家的人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眉角眉梢都是得意,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我忍不住凑上前吻了吻他,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说,那是我也中意你,不然你以为你勾搭的上啊?
回答我的是他漫天漫地的吻。
他说,那我得谢谢你啊,要不咱俩明天去趟民政局把证领了,不然我总觉得我下半辈子过得不好。
我说,你下半身现在就过得挺好的。
他咬了我腮帮子一口,不说话了,我抬头看他,这厮居然正儿八经地脸红了。
4
大概我的幸福来得如此不真实,所以上天就决定让我从头到脚真真实实的真实一遍。
就在我们决定去领证的那天,我接到一个匿名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对我说,你知不知道陵川吸毒的事情?听说你们处了两年,陵川那小子……
我当时浑身都冰凉,电话那头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清了,我满脑子都是你知不知道陵川吸毒的事情?你知不知道陵川吸毒?
最终都定格在陵川吸毒这四个字上。
不知道坐了多久,陵川洗完澡出来,三步并两步就过来坐在我身边。我认真地看着他,他神色一如既往透着痞痞的无赖相,看着看着眼泪就就流出来,他神色一变,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想碰我,我躲开了。
他紧张地问我,你怎么了,你别哭啊,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
我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说,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他脸色一僵,说不出话来。
我当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心中徒然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其中又夹杂着悲伤,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我闭了闭眼。
我想起我们差一点就要结婚了。
陵川突然就抱住了我,我感觉我肩膀濡湿了一块,好像浸透到了我身体里,用力地想要留下一个永不磨灭的痕迹。
他抱着我哽咽地说,对不起,等等我,就等我七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我就给你一个交代,这不是事情的全部,你等等我,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
我推开了他。
4
我在往后的几年里无数次地想,我当时为什么要推开陵川,我应该回应他的道歉,回应他的拥抱,而不是冷漠地推开他。
所以是我活该吧。
陵川失去联系后,我把日子过得很颓废,在一个星期后,我又接到了一个电话。
一个让我悲痛欲绝,只剩下茫然失措的电话。
我来到了这栋陈旧的筒子楼,房东是一个肥胖邋遢的女人,她瑟缩在警戒线以外,一脸的惊恐与慌张。我愣愣地站在这里,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样无法移动,有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在我耳边,我想我这辈子都无法行走了。
有一个年轻的警察走过来,他向我敬了一个礼,面含沉痛地说,你就是川哥的女朋友吧,我经常听他说起你,很抱歉,他牺牲了。你不要怪他,他是一个缉毒警,我知道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你还是去见见他吧。
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长这么陡的楼梯,窄窄的逼仄的楼道,抬起的脚仿佛有千斤重。我想陵川真是爱说谎,第一次见面他就骗我说他叫何陵,事后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我这不是怕你不相信我叫陵川吗,毕竟哪有人这个姓啊!
想着想着就哭了,我再也走不动了,我在去见陵川的楼梯上哭得声嘶力竭,明明我们说好去民政局领证的,明明说好让我等他回来结婚的,这个爱说谎的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擦干了眼泪,重重地抹了一把脸,在他走的时候我推开了他,如今我一定去见他。
我终究还是见到了他,我脚下踩的不是地板而是他浑身的血,入眼处一片鲜红,惨烈地铺了一地。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可是呼进肺腑的全是血腥味,呛得眼泪都流出来。
陵川的身体被安置在另一个房间里,白布遮盖住了他,留给我的只是一具冰冷的身体,我虚虚地抱住了他,就像他抱住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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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川的下半辈子过得不好,因为没有我。
我住在这栋堆满故事的筒子楼,五年前我搬来这里,房东还是那个离异的寡居女人,背负着她疯癫多年的老妈妈就像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我们有一些过往的默契,在每个傍晚都会抽一支凉凉的烟。
我是四楼的一个住客,二零一七年七月二十日晚凌晨两点四十八分,我的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谁还记得四楼左数第二个的住房,有一个人在五年前死亡,鲜血浸透了木质的地板,又一路蜿蜒。
我是他的未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