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山花开
❂原诗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
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
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
❂翻译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50】
满怀惆怅独自扶杖归来,沿着不平的山路,经过榛棘丛丛。
山间的溪水清而且浅,浸濯双脚且自从容。
我滤出新酿熟的美酒,宰一只鸡,招呼乡亲友朋。
太阳落山,室内昏暗,代替明烛,荆柴也发出光烟炯炯。
欢乐时只愁夜晚太短,不知不觉东方已露出浅红。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54】
独自怅然拄杖还家,道路不平荆榛遍地。山涧流水清澈见底,途中歇息把足来洗。
滤好家中新酿美酒,烹鸡一只款待邻里。太阳落山室内昏暗,点燃荆柴把烛代替。
兴致正高怨恨夜短,东方渐白又露晨曦。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30】
我心怀惆怅独自拄杖归来,走过那草木丛生的崎驱小径。
山润的流水既清又浅,遇上涧水把双脚洗个干净。
把自酿的新熟美酒滤就,蒸只肥鸡邀来近邻。
日落室暗兴犹未尽,燃起柴薪代烛通宵畅饮。
欢愉只恨夜太短,不知不觉到天明。
❂解释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54】
从内容上看,此诗似与上一首相衔接。诗人怀着怅恨的心情游山归来之后,盛情款待村中近邻,欢饮达旦。诗中虽有及时行乐之意,但处处充满纯朴之情。
【刘继才《陶渊明诗文译释》,p43】
这首诗是写诗人独自游山和与邻人畅饮的乐趣。前四句写诗人带着怅恨之情还家以及归家路上所见景物。诗人为什么“怅恨”呢?这显然是承前首诗意,当是他凭品故墟之后对死者的余哀未了。所以清邱嘉穗说:‘前首患死者,此首念生者,以死者不复还,而生者可共乐也。”(《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二)后六句写他以新酒、只鸡招待近邻,为长夜之饮。那么,诗人所“欢”者何来?一是感叹此身幸存,宜秉烛夜饮,不辜负良宵;二是值此秋熟之际,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已的劳动果实,心情自然是愉快的,不畅饮不足以尽兴。“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二句正是诗人这种心情的写照。
【唐满先《陶渊明诗文选注》,p22】
从首句的“怅恨”看,这首诗的叙事大概紧接着前一首。作者怀着怅恨约心情从荒墟回来,杀鸡备酒和邻居一起通宵宴饮。“荆薪代明烛”,饮宴很有田家风味。但诗中表现了作者及时行乐的消极思想,这是他的“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人生观必然导致的结果。
【杨义选注译评《陶渊明》,p18】
游过废墟,陶渊明独自回家,一路上就有些闷闷不乐,所走的又都是荒凉小道,直到遇到一处清浅的山涧,洗了洗脚,心情才变得开朗起来。那一涧清水大约使他想起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的古语。同到家里就滤酒杀鸡,邀请邻后做竟夜之饮。其实,自天的事还在刺激着他,这一出“及时行乐”的酒宴,也算是他对那种人生空虚感的一种回应。可贵的是,陶渊明并不假扮深沉,也不故作旷达,诗中的情绪流动自然而真挚,从坟场中得来的“人生如幻化”感慨,最终的结果,却是更坚定了他归隐田园的决心。
【侯爵良等《陶渊明名篇赏析》,p59】
陶渊明憎恨官场,热爱田园,耕作虽苦,劳而无怨。有时,劳动给他带来欢乐,使他心旷神怡。这首诗不是直接写劳动生活,也不是写参加劳动的感受,而是写劳动之余的生活情趣。前四句写归家途中的乐趣;后六句写还家后的乐趣。
一天的劳动结束了,诗人该回家了。也许是由于过度劳累的缘故吧,诗人收工时略带一点怅恨的情绪。这不要紧,怅恨的情绪瞬间即可消逝。果然,他渐渐地高兴起来了。他小心翼翼,策杖而还,独自走在崎岖的草木丛生的羊肠小道上。下了山,来到溪边,用溪水洗洗泥脚,这时的诗人定然感到快意舒适。山道弯弯,溪水清清,劳动者濯足溪畔,诗人给我们展示了江南山村夏日的一个生活画面;只要你在江南山村生活过,就会觉得这样的画面是真实的,可爱的,即刻引起诸多对昔日山村生活的美好回忆。生活就是美,诗人着力表现劳动生活和劳动之余的乐趣,自然也是美的。陶渊明濯足而归,手足干干净净,这时他又该怎祥自寻其乐呢?他是长恨饮酒不得足的诗人,自然会想到酒,以酒解忧,以酒消除疲劳。于是,他高兴起来了,欣然唱道:“漉我新熟酒”。句中点出了“我”,喜悦之情溢于言。“漉我新熟酒”这种句式的五言诗句带有浓厚的抒情味道,作品里的抒情主人公袒露着自己的情怀。读这句诗,我们不由得想起了乐府民歌《木兰诗》中描写木兰从军凯旋归来时愉快心情的诗句:“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句句有“我”,把一个快活的木兰姑娘活画在纸上,似乎可以看见木兰在闺房里的轻盈步履和种种情态。“漉我新熟酒”也是句中有“我”,表达了诗人那难以抑制的快乐心情,我们仿佛看见了诗人用布滤酒的动作,还可以看见他脸上挂着的笑。漉酒为着自己,也为着客人。躬耕的诗人与农民是有感情的,当他要饮酒的时候,忘不了自己的农民朋友,热情地邀他们来共同举杯。这种热情化成了美丽的诗句:“只鸡招近局”。漉酒杀鸡,款待客人,与邻同乐。诗人写劳动回家后的乐趣,不止于写漉酒、杀鸡、与邻共饮,还写了“荆薪代明烛”这个细节。这是山村的生活剪影,有了这一笔,作品的生活气息就更浓了。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诗人家里确实不富裕,“明烛”也买不起。尽管如此,他仍要在“荆薪”的照耀下盛情待客。客人也不以此介意,宾主沉浸在友谊和欢乐之中,通宵达旦,犹未尽兴,各自“苦夕短”。
这是一首短叙事诗,句句叙事,句句写实。句句叙事写实,是不是篇中乏情呢?不,细细玩味,又觉得诗人无处不在抒情,他的欢乐之情饱含在每一个诗句里。可以这样说,陶渊明把叙事和抒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事中有情,情中有事。“山涧清且浅”,应该说这是纯粹的描述,客观地叙述山涧水的状况:既清且浅。然而,这又不全然是客观的叙述,还有诗人的主观色彩。他着眼于山涧的“清”和“浅”,写出了山涧水的可爱之处,这自然也就流露出诗人喜欢山涧的感情。于是,“山涧清且浅”就不只是叙述,而且抒情。“只鸡招近局”是叙事,同时也是抒情,抒发诗人与邻为友的真挚感情。“荆薪代明烛”是叙事,同样也在抒情,诗人待客的热情可见。诗人把“榛曲”、“山涧”、“熟酒”、“只鸡”、“荆薪”这些为自己所喜爱的物和“策还”、“濯足”、“漉酒”、“招近局”这些为自己所喜欢的事顺手拈来,注入自己的感情以后,进入笔端,组成劳动之余的生活画面,表现出诗人欣然自得的心情。
在写法上,这首诗以时间的先后为序,有头有尾,结构严谨。作品从“独策还”写起,然后说到下山濯足,说到回家漉酒,与邻共饮,通宵达旦。从黄昏写到天旭,时间不算短;从山上写到山下,从野外写到家里,从自己写到邻里,范围不算小。在较长的时间和较大的空间范围里,本来有许多的东西可以入诗,叙事的篇幅可以拉长。但是,陶渊明却一共只写了十句,把许多可写可不写的东西都剪裁掉了,使作品的内容变得集中。诗人只叙述了几件事:按时间发生的先后来写,显得自然。每写一件事,诗人不去罗嗦,用极为精炼的语言,勾出轮廓。整个诗的语言富有跳跃性,兼顾了较长的时间和较大的空间,以少量的语言叙述了较多的内容,使作品具有弹性。
【吴小如等《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p67】
这首诗是陶渊明《归园田居五首》的最后一首。诗的前四句写作者独自策杖还家途中的情景;后六句写还家后邀请附近邻人欢饮达旦的田园乐趣。
对诗的首句“怅恨独策还”,有两种解说:一说认为这首诗是紧承第四首而作,例如方东树说,““怅恨’二字,承上昔人死无余意来”(《昭昧詹言》卷四),黄文焕也说,“昔人多不存,独策所以生恨也”(《陶诗析义》卷二);另一说认为这一句所写的“还”,是“耕种而还”(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中语)。这两说都嫌依据不足。如果作者所写是还自“荒墟”的心情,则上首之“披榛步荒墟”为“携子侄辈”同往,何以“独策还”?如果作者是耕种归来,则所携应为农具,应如这组诗的第三首所写,“荷锄”而归,似不应策杖而还。联系下三句看,此句所写,似不如视作“性本爱丘山”的作者在一次独游的归途中生发的“怅恨”。其“怅恨”,可以与本句中的“还”字有关,是因游兴未尽而日色将暮,不得不还;也可以与本句中的“独”字有关,是因独游而产生的孤寂之感。这种孤寂感,既是这次游而无伴的孤寂感,也是作者隐藏于内心的“举世皆浊我独清”(《楚辞·渔父》)的时代孤寂感。次句“崎岖历榛曲”,写的应是真景实事,但倘若驰骋联想,从象喻意义去理解,则当时的世途确是布满荆榛,而作者的生活道路也是崎岖不平的。联系其在《感士不遇赋序》中所说的“夷皓有安归之叹,三间发已矣之哀”,不妨设想:其在独游之际,所感原非一事,怅恨决非一端。
诗的三、四两句“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则化用《孟子·离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句意,显示了作者的生活情趣和委身自然、与自然相得相洽的质性。人多称渊明冲淡静穆,但他的心中并非一潭止水,更非思想单纯、无忧无虑。生活、世事的忧虑固经常往来于其胸中,只是他能随时从对人生的领悟、与自然的契合中使烦恼得到解脱、苦乐得到平衡,从而使心灵归于和谐。合一、二两句来看这首诗的前四句,正是作者的内心由怅恨而归于和谐的如实表述。
这首诗写的是两段时间、两个空间。前四句,时间是日暮之前,空间是山路之上;后六句,则在时间上从日暮写到“天旭”,在空间上从“近局”写到“室中”。如果就作者的心情而言,则前四句以“怅恨”发端,而后六句以“欢来”收结。作者尝自称“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归去来兮辞序》),其“归田园居”的主要原因,如这组诗的首篇所说,为的是“复得返自然”,以求得本性的回归,保全心灵的真淳。这首诗所写的始则“怅恨”,终则“欢来”,当忧则忧,可乐则乐,正是其脱离尘网后一任自然的真情流露。
后六句的“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四句,写作者还家后的实事实景,如其《杂诗十二首》之一所说,“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从这四句诗可以想见:酒为新熟,菜仅只鸡,草屋昏暗,以薪代烛,宛然一幅田家作乐图。这样的饮酒场面,其实很寒酸,但作者写来丝毫不觉其寒酸,读者看来也不会嫌其寒酸,而只会欣赏其景真情真,趣味盎然。篇末“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二句,即张华《情诗》“居欢惜夜促”意,也寓有《古辞·西门行》“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几句中所抒发的人生短促、光阴易逝的感慨。而为了进一步理解、领会这两句诗的内涵,还可以参读作者的另一些诗句,如《游斜川》诗所说的“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又如《己酉岁九月九日》诗所说的“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从这些诗来看作者的这次欢饮,显然有聊以忘忧的成分,在“欢”的背后其实闪现着“忧”的影子。同时,作者之饮酒也是他的逃世的手段,是为了坚定其归田的决心,如其《饮酒二十首》诗所说,“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二十首之七),“纡诚可学,违己返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二十首之九)。当然,他的饮酒更是与其旷达的心性相表里的;这就是他在《饮酒》诗的首章所说的“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朱光潜在《论诗》第十三章《陶渊明》中谈到渊明的情感生活时指出,他“并不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和我们一般人一样,有许多矛盾和冲突;和一切伟大诗人一样,他终于达到调和静穆。”对于这首诗所写的“怅恨”、“欢来”以及“苦”时间之短促,是应从多方面去理解、领会的。
【辑评】
黄文焕《陶诗析义》卷二:欢来映洗怅恨,昔人多不存,独策所以生恨也。此身尚存,夜烛宜秉,有一念之恨生,则一念之欢来矣。“来”字下得奇。
陈祚明评选《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三:荆薪代烛,真致旷然。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二:前者悲死者,此首念生者,以死者不复还,而生者可共乐也。故耕种而还,濯足才罢,即以斗酒只鸡,招客为长夜饮也。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四:此首言还,不特章法完整,直是一幅画图,一篇记叙。
漫读摘记《陶渊明集》||(017)《归园田居五首》(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