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瑶的两难选择
彼时的晋国四卿都有一个很明确的认知:那就是四卿共存的局面不会长期维系下去。特别是在齐国田氏一家独掌政权之后,四卿对于一家独掌晋国的最终格局是深信不疑的。
而对于智瑶来说,历数晋国的历次变乱,处在执政地位的卿家往往会占据很大的优势。随着自己年岁的日长,他越来越担心一旦有一天自己不在了,让本就强悍的赵氏重掌大权,智氏就会从此退出历史舞台。这种强烈的、难以压制的紧迫感,让他总是处于一种焦虑的情绪之中。
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径:一条是先攻灭韩、魏,剪除赵氏的羽翼,并拉开两家之间的差距,最后与之展开决战;另一条便是先从最强的赵氏下手,再逐步蚕食韩、魏。
两种路径各有优劣,风险亦有所不同。如果选择第一条路径,尽管这样会将时间战线拉长,增加未来的不确定性,但至少当下的风险是最低的。但也正是这种未来的不确定性,无法消除智瑶心中的焦虑情绪。
而且,晋国的卿族之间向来有一种联动关系,无论他选择从韩还是从魏下手,另外两家不可能坐视不理。特别是韩、赵两家长达数百年的互助关系,以及近百年来魏氏与两家的亲善,一旦他们联手,很容易让智瑶首尾不能相顾。
至于第二条路径,国际上是有范例的,齐国的田氏,就是运用这条路径的集大成者。田氏在齐国公族环伺的环境中,从权势最烈的家族入手,先后参与并导演了崔杼、庆封、惠族栾高氏、世卿国高氏、鲍牧、阚止的灭亡,最后篡夺君权,完全掌握了齐国的政权。
按照智瑶的一贯作风,应该属于是高风险偏好的类型,但是在如此重大决策上显然不会如此草率。毕竟晋国的情况与齐国不同,没有众多有制衡力的公族,使得智氏不可能像田氏那样巧妙地隐藏自己,在暗中制造矛盾进而从中渔利,注定只能通过战争的形式来解决争端。
既然是战争,其风险也就不言而喻了。战争总有胜负,万一赵氏突然开挂,其结果很可能是自己运筹和经营,为赵氏做了嫁衣。智瑶就算是再自负,也不敢首先采取这种策略。
如此一来,就让智瑶有些左右为难了。不论他选择哪条路径,其中的关键,是要瓦解三家之间可能形成的联盟关系。再坚固的同盟关系在切身利益面前也是不牢靠的,打破三家联合的一个有效办法,就是以道义制胜。有鉴于范氏、中行氏攻打国君引起国人抵制的故事,智瑶从扶植新君时,心中就暗暗浮现出一个分化三家的基本方针:挟哀公以令诸卿。
戏君辱臣
晋哀公元年(456BC),晋骄在一片惨淡中宣布即位改元。彼时的空气中充满了肃杀的气氛,一股让人感到不安的平静正笼罩着绛都。担当执政的智瑶正在他面前,为公室的凄凉图景感到惋惜,并声泪俱下地立誓,要重新复兴公室——就算是复兴无望,至少也要让他每餐都能吃到两只鸡。
晋骄为智瑶的大义感动涕零,激动地从台几前起身,走到智瑶面前下拜说:“伯父若真有此意,寡人也就心安了。”
于是不久后的一天,韩氏的掌门人家中,突然来了一位智氏的使者。使者向他禀明来意,说因为公室疲惫,国君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智氏主君感叹公室颓败,已经献出了一个万户之县以充实公室。国君毕竟是四家共同的主君,若是公室生活拮据,四家难免都会被诸侯耻笑。因此希望各家都能跟进,以充实公室的财政状况。
此时韩氏的掌门人名叫韩虎,后世称其为韩康子。在范氏、中行氏之乱时,执掌韩氏家业的,是韩起的长孙韩不信(韩简子,字伯音),此后又有其子韩庚继位,是为韩庄子。二人不知生卒年岁,其生平事迹也很有限,到晋哀公时期,掌管韩氏家业的已经是韩虎了。
韩虎早年曾受智瑶欺凌,在《国语》中就有这样的一次记录。有一次智瑶伐卫归国,与韩、魏两家在蓝台举行宴会,席间智瑶很不客气地戏弄韩虎,还侮辱了其谋臣段规。至于他是如何戏弄和侮辱韩氏君臣的,史料中并没有详细交代。倒是在后来的《东周列国志》中,冯梦龙发挥了他小说家特有的想象力,对其进行了一番编排。其中细节虽然也是编排的严丝合缝,言语逗趣,很是精彩,但毕竟是小说家言,总给人以穿越之感,此处便不再引用了。
彼时有智伯国曾劝智瑶早作防备,否则会有大难临头。不料智瑶很是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有没有大难那得看我的心情,现在晋国就属我最为强势,我不发难,谁敢对我发难呢?”
智国很是忧心,仍旧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可不能这么想啊!郤氏的车辕之役,赵氏的下宫之役,栾氏的固宫之变,中行氏和范氏的叛乱失败,这些旧事主是知道的。由于过错造成的怨恨,往往不会表现在明处,因此要防微杜渐,在事情出现苗头之前就要有所防备。怨恨不在于大小,君子能够谨言慎行,在细微处注意自己的言行,才不会招致祸难。
“人人都有七情六欲,都不希望别人欺辱自己,而一个人即便是能量再小,也有让人恐惧的时候。连蚊子、蚂蚁、黄蜂、蝎子都能害人,更何况是主君和辅臣呢!如今主在一次宴会上就羞辱了一家的主君和辅臣,还说他们不敢向我发难,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但智瑶却不以为意,或许他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激怒韩康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整个韩氏家族对于智瑶都是恨之入骨,因此对于他的政令从来都是存有九分疑虑的。
韩、魏献邑
这次智瑶前来索地,韩虎当然知道智瑶的心思,不过是以供奉公室为名,行瘠韩肥己之实。韩氏几代人辛辛苦苦积攒下这么点家底,凭什么就白白地给了你智氏?他正想要直言拒绝,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就站了出来说道:“不可!”
韩虎回头一望,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与他一同受辱于智瑶的谋臣段规。段规接着说道:“智瑶为人贪利而残暴,派人来索取土地,若是不给,必然会向韩氏用兵,主君还是给他吧!他得到韩氏的土地之后,必然会向其他家索取,其他家若是不给,他一样会用兵侵略,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韩虎听罢惊了一身冷汗,还好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否则的话凭着自己的性子,真的就会把整个家族推向灭亡的边缘。于是就急忙按照段规之言,派人给智瑶划出了一座万户的城池。
韩氏君臣受辱于智氏,如今智瑶又提出如此非礼的要求,他们竟然还能忍耐,这让智瑶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于是他又找到了魏氏。
魏氏原本的掌门人魏曼多(魏襄子)在内战结束后,还曾多次露面,但不知何时起,其掌门之位就传给了魏驹,也即魏桓子(又称宣子)。按照《史记》的说法,两人应该是祖孙关系,魏驹的父亲究竟是谁,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头绪了。
魏驹也是个直脾气的人,听说智瑶想讨要封地,第一反应与韩虎是一样的,就想冲着智氏的使者就说两个字:“玩去!”魏氏智囊任章就问他:“为什么不给?”魏驹说:“无缘无故就找我要地,我欠他的?”
任章说:“您这样就不好玩了。你想啊,他既然无缘无故地找你要土地,肯定也会找其他人要啊!书上说:‘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您给他土地,他必然会因此而骄横,一骄横就会轻敌。另外,他不断地索取土地扩大地盘,其他家——乃至于天下人——都会对他产生恐惧心理。人们害怕智氏,就会团结一致,共同应对,智氏就会成为天下公敌。用相互团结的军队来抵御轻敌傲慢的智氏,您觉得智氏还能长久吗?
“可您要是不给他,他的野心得不到满足,而天下人的恐惧也没有被激发起来,而您却成了强大智氏唯一的攻击对象,您有把握取胜吗?”
劝说魏驹的或许不止任章一人,在战国策里,出面说服魏驹的是赵葭,其说辞与段规相仿。众口一词都同意割地,让魏驹也幡然醒悟,就赶紧派人也把一个万户的城邑给了智氏。
智瑶一看魏氏竟然也把土地献了出来,登时就翻一个白眼:老魏家也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