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衲
东京
鲁笑醒来时,天光已大亮,耀眼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地板上,光影之间,细小的灰尘翩翩起舞。他转头看,铃木小百合不在床上,公寓内没有任何声响。
鲁笑起床穿上衣服,见背包还在原位,不像被翻动过。他查看公寓,铃木小百合不在屋内。他在房门猫眼前观察片刻,又到窗前观察下面动静,未见异常。
昨晚当铃木小百合说在京都吉兆餐厅见过他时,鲁笑着实吃惊。她说自己在做见习艺伎,周末跟随师姐一曲学习,那晚两名客人找一曲表演,她正好作陪。鲁笑听了有些奇怪,艺伎是一门很艰苦的行业,不仅训练严格,开销也很大,一名艺伎职业生涯前十年不要想着赚钱,能不赔钱就不错。相比较,酒吧女招待轻松很多,收入更高。
铃木小百合不愿多谈自己加入艺伎的原因,问鲁笑来东京做什么?为什么去酒吧谎言骗人?一曲师姐一直念念不忘鲁笑音乐上的指点,感叹说他是真正懂得日本国粹的男人。
鲁笑颇为窘迫,虽然对秘密行动人员来说,欺骗和伪装是工作的一部分,可他实在难以对眼前的日本女子说谎。铃木小百合看了他半晌,突然问他是不是职业牛郎。日本不仅吸引各国女人来做皮肉生意淘金,还吸引世界各地男子,有些高端牛郎,收入丰厚。
鲁笑笑出声来,保证自己不是牛郎。她似乎不是太信服,嘟囔说他身上有某种狩猎者的气息。酒吧女招待很熟悉这种气息,因为顾客花钱找人陪酒,就是扮演追逐的角色,一点点地追猎看中的女人。鲁笑插科打诨,撇开这个话题。两人又是一番云雨。
鲁笑看手表,将近中午,拿不定主意是就此离开,还是等铃木小百合回来。他进厨房倒了杯牛奶,边喝边走到客厅的书架前,浏览书名。他看到很多名人传记、历史著作,也有很多小说,有日本的几个著名作家,远藤周作、村上春树、三岛由纪夫、大江健三郎,更多英文著作。他随手拿出几本,见书页有过阅读的痕迹。他不禁好奇,谁是这些书的主人,小百合还是另有其人?
他听到开门声,见小百合抱着一纸袋的食物进来。“早上好!”他放下书,走过去接过纸袋,亲吻她的面颊。
“早上好。”她身体微微扭开。
“你读这些书?”
她看了眼桌面的书,将两份报纸在餐桌摊开。
鲁笑目光扫过报纸头版,见一张消防员扑灭自己公寓房的照片,文章标题是“黑社会寻债,神秘男子消失。”他快速浏览文章,读到警察接到邻居电话,说听到几个人的争吵,赶到现场只看到三名男子跑出一幢着火的房子。警方拘捕三人,正在寻找租房男子。据查,他使用假身份。
“他们找你?”
他叹口气,点点头。
她犹豫一下问,“你能告诉我怎么回事?”
他摇摇头。他有种不妙的预感,就像坐在即将脱轨列车上的乘客,无能为力,只能坐视悲剧发生。
“你可以信任我。我昨晚告诉过你,我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我知道怎么保守秘密!”
“这不是信任的问题,你不该卷进来!”在这一刻他非常孤独,渴望倾诉。但他知道后果,她将成为神秘势力的目标。
“我懂,你不想伤害我。”她故作毫不在意地说,眼睛里却流露出受伤的神情。
“很抱歉!”
她凝视他半晌,“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离开这里。”
“你需要帮助吗,钱或者别的?”
他摇摇头,心里倒是有些好奇她能提供什么别的帮助。
铃木小百合凝视鲁笑片刻,幽幽说,“我希望你能再陪我最后一晚。”
鲁笑看着她忧伤的表情,心里一软说,“好,但今晚我可能回来得有点晚。”
“太好了,我做夜宵,我请你吃我亲手做的食物。”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下午酒吧有事,铃木小百合提前上班。鲁笑随便吃了点食物,就坐在餐桌阅读报纸。有关他公寓起火的报道,细节不多,被拘捕的三名男子都拒绝回答问题。警方暗示他们是黑社会,涉及财务纠纷。山口组经常为了钱帮助生意人讨债。
鲁笑有些糊涂,昨晚当知道来人是山口组,他的第一反应是日本情报系统插手,设套抓捕他。日本人做事比较谨慎,尤其涉及几个大国的时候,喜欢使用微妙迂回的手段。他逃脱后,不敢入住旅馆,费尽心机找女招待借宿,就是为了躲避日本官方接下来的地毯式密集调查。可看报纸的反应,日本官方并不知情。
鲁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监视大昌和美子的神秘组织嫌疑最大,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请山口组出面,还暗中报警,牵扯日本警方。按理说经过电影院的风波,他们应该晓得他的厉害,不该如此草率,难道另有图谋?
他陷入一团迷雾,别人有步骤地下棋,有目的地驱赶他,他却盲人摸象,无法窥探全貌。他不明白他们如何找到他的公寓?他仔细地回想看房和入住的过程,他格外小心,他们却在一个星期内找上门,神通广大。
有人喜欢相信阴谋论,戴安娜王妃的死、神秘飞行物、玛雅预言等等,名单长得很。可鲁笑相信逻辑和人性。逻辑是A引发B,B引发C,C引发D,因果关系,一目了然,清清楚楚。而人性是人做事的动机,弗洛伊德认为一切都源自性压抑,他错得不是太离谱,毕竟大脑皮质层控制性满足的神经元和控制贪婪的神经元相差不远,大概万分之一毫米。
背后操纵这一切的组织,能把这么多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毫无疑问,势力庞大。但多年经验提示鲁笑,真相往往隔着一层窗户纸,捅破就天下大白。既然他们喜欢把他像个傻瓜一样耍来耍去,他乐意继续扮演这一角色。
东京歌剧城位置奇特,位于一座摩天大厦里,除了看歌剧,还可以购物、观赏、办公。和大厦相连的是一座大剧场,内设三个表演场。不过,歌剧城内部设计宏伟壮观,装饰金碧辉煌,足以媲美欧洲最好的歌剧院。
鲁笑提前十五分钟进场,因为票源紧张,他只能购买最贵的第一层包厢票,进入包厢时见其他人已经落座。他悄悄地在后排坐下,前排两人好奇地回头看着他,他避开他们的目光,低头看着节目单。虽然两千多人坐在音乐厅内,却很安静,人们说话轻声细语。
当灯光变得暗淡,德国的合唱团在台上站好时,鲁笑才拿着望远镜观察下面。他很快找到迈克尔邦德教授和他的漂亮日本女伴,他们坐在大厅中部的位置,低声交谈,亲近但不亲密。
鲁笑扫了两眼,视线转移到演奏台上,定格在正在调音的首席提琴家身上。尽管他的小提琴看着古色古香,鲁笑确信不是意大利名琴。不知怎地,他突然有点手痒,渴望弹奏丁一凡送的古琴。
这场演出是由德国科隆道伊茨合唱团和新日本爱乐交响乐团合作,上冈敏之指挥,曲目是巴赫的《马太受难曲》。
鲁笑在柏林听过这个曲目,知道大致剧情。当日本指挥上冈敏之示意开始时,首席小提琴家领衔演奏。听了几个片段,鲁笑不觉动容,新日本爱乐交响乐团名气远不如欧美著名乐团,但日本音乐家的技术能力相比欧美同行,毫不逊色,基本功扎实,演奏水平极高。
鲁笑专心致志地听着,尤其小提琴演奏部分。中场休息的灯光亮起,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鼓掌,幸好很多观众感同身受,起立鼓掌欢呼,他在人群中不显得突兀。他注意到邦德教授和女伴坐在座位上,礼貌地鼓掌。两人起身,去咖啡厅喝英国红茶。鲁笑买了杯绿茶,站在角落,偶尔看向他们。他们在咖啡厅没有停留多久,很快就回到座位上。
下半场的演出更加精彩。德国合唱团倾情投入,宛如在教堂颂唱圣歌,无比虔诚。但在咏叹调《把我的耶稣还给我》后,小提琴的独奏从无比悲伤变成欢快愉悦,炫耀轻佻。此刻叛徒犹大知道耶稣将会被宣判死刑,后悔莫及,把出卖耶稣的赏钱还给犹太教的祭司们,自己上吊自杀。鲁笑不解巴赫的处理,歌颂叛徒的死亡,彰显正义,似乎过于肤浅,尤其考虑作曲家对整个曲子的微妙安排,各咏叹调的起伏跌宕。简单的因果报应,很难说服,考虑到犹太教祭司们背后的阴谋诱骗,叛徒犹大与其说是凶手,不如说是被裹挟的可怜虫。
演出结束时,鲁笑还沉浸在音乐中。当新日本爱乐交响乐团的指挥上冈敏之向观众致谢时,伸手请出首席小提琴家,称赞他的精湛表演。日本音乐家轻轻敲击乐器致敬,德国合唱团齐声鼓掌,观众们起立欢呼。小提琴家热泪盈眶,鲁笑看着这一幕,心里涌起强烈的忌妒。
观众退场时,鲁笑跟在邦德教授和女伴身后,保持距离。出乎他的意外,邦德教授把女伴送上一辆出租车,自己却没上车,而是走进一家酒店的酒吧,在吧台坐下开始喝酒。不到半个小时,就喝下两杯加冰的爱尔兰威士忌。
邦德教授和三个打扮轻佻的白人女子搭讪,说了几句,她们都摇头拒绝。他表情明显不悦,又要了两杯威士忌,这次不加冰。酒保皱眉送上酒,低声耳语几句,他粗暴地让对方滚开。这下酒保不再送酒,他喝完最后一滴酒,骂骂咧咧地离开。
鲁笑跟着邦德教授走进一家日本小酒馆,日本女招待无视他的醉意,送上一壶米酒和几盘小菜,殷勤地服侍。他却对三张桌子外的鲁笑产生兴趣,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用英语问,“你喜欢哈雷—戴维森摩托车?”
鲁笑低头看了眼胸口T恤的哈雷戴维森图案,有些傲慢地用英语回答说,“当然,你骑过吗?”
“你开玩笑?我在美国就有一辆!”邦德不客气在对面坐下。
“什么型号?”鲁笑眯着眼睛问。
“路王!”邦德见鲁笑眼睛瞪大,得意地问道,“你有吗?”
鲁笑喝了口酒,示意女招待过来,又要了两壶酒。两人从摩托车谈起,越聊越开心。鲁笑说自己是留学法国的日本人,现在为欧洲一家跨国公司工作做销售。邦德只说自己做咨询工作。
他们谈到女人,邦德坦率许多,说单身一人,没有女伴,日子不太好过,今晚泡吧却没收获。鲁笑装作好奇说邦德多此一举,凭借英俊相貌,只有女人投怀送抱,怎么还去泡吧。邦德说自己在日本政府做顾问,代表美国政府,不能乱来,从不和班上女同事暧昧。鲁笑借机询问他做什么工作,他说因为日美贸易纠纷,日本政府为了敷衍美国国会,特意雇佣了几家美国咨询公司,名义上是为减少日本贸易顺差做建议,实则大家心照不宣地玩字面游戏。他不喜欢这份工作,但日本政府提供宽敞住房和高额薪水,他准备再熬两年,完成一个研究项目后回美国。
“听起来很棒,你怎么不开心?”
邦德摇摇头说,“你不懂!”
鲁笑给他们两人的杯子斟酒,问道,“我不懂什么?”
邦德喝了一大口酒,咂舌说,“这种工作对职业发展没什么好处,写在履历上等于荒废时间,一般人不愿来。我研究的一个课题和日本有些关系,否则也不会来!”
“你的同事也像你这么看?”
邦德厌恶地做个鬼脸说,“我只有一个美国同事,这家伙傲慢自大,以为自己是亚洲人,什么都懂。他头两个月还上班,后来经常性地旷工,上面也不闻不问,两个月前他好像出了点事,匆匆回国。”
“听起来你的同事像是个不太容易相处的家伙。”
“你说的对,任何人了解他之后,不会愿意和他相处。我听说他回了波士顿基金会总部。”
鲁笑担心再说下去暴露自己,转移话题。两人谈的颇为起劲,又喝了两壶米酒。邦德看着手表说自己明天还要上班。
鲁笑把醉醺醺的邦德教授送上出租车,看着出租车尾灯消失在车流中。他步行了几条街,从一个入口进入地铁站,走到站台,等着列车进站,跟随下车的人流从另一个出口离开。转悠了两圈,才搭乘地铁回去。
他回到铃木小百合的公寓,门卫不是昨天的中年人,而是一名精壮的年轻人。他询问鲁笑的目的,鲁笑报上铃木小百合的名字,说来看朋友。门卫低头看了眼笔记本,歉意地说铃木小百合已经打过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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