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男孩


我没去过重庆,重庆男孩小A是在广州认识的。

小A跟我是同一批考进南方某国企的同事,他双眸明亮闪烁,眼睫毛很长,瓜子脸,面相像个水灵的小姑娘,却偏偏是练体育的,篮球、足球、长跑都擅长,练就得一身健硕的肌肉,再加上一米八的个子,刚出校园的稚嫩劲儿,大家亲热地称呼他为“金刚芭比”。

小A虽然长得像“金刚芭比”,却有颗玻璃心,他一直以“山城淳朴boy”自居,我们第一次吃饭时,他就把自己给说哭了。

刚入职的那段时间,大家都既兴奋又郁闷,兴奋脱离家乡来到这花花世界,郁闷脱离家乡周遭一切都变得陌生又快速了,小A说姐(我比他大两岁),我们吃饭庆祝入职吧,我说行啊。

小A确实跟其他同事不太一样。他带我去了一条嘈杂脏乱的街,一脸正经地说“姐,你知道吗,据说这条街是这片的红灯区。”

“那你还带我来啊”我惊讶道。

“在我们重庆,好吃的苍蝇馆子都在不好的地段啊,这边有家很好吃的重庆馆子。”正经boy继续胡说八道着。

不一会两人就喝上了,在一家小饭馆的顶楼,点了鱼啊、鸭架子,还叫了些串串来配啤酒吃,当我喝完一瓶时开始有些微醺了,我看到他手机屏幕背景是樱木花道就嘲笑他上班了居然还这么幼稚,他放下串串的铁棍,一脸严肃地说“其实我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很少有人懂我”。

突然节奏就变了,我没有接话,对于刚认识的新朋友突如其来的倾诉,我觉得微笑是尴尬的,只能继续以聆听者的身份喝酒…

“我小时候特别苦”他说。“我是大伯带大的孩子,那时家里穷,父母都不管我,只有大伯理睬我,生病的时候大伯背着我走几公里的路去医院看病,他一辈子都没有结婚生孩子,都是为了照顾我。”

“啊——,那你应该挺孝顺的吧。” “山城淳朴boy”回答:“但是他在我读高三的时候去世了”。他低下头,空气有些阴沉,似乎两人之间的那段空间突然被冷气机罩了起来,谁也没有打破沉默,我只得默默的吃了些菜,然后举杯说“干一下吧”。这也能理解,这样的事发生在千千万万个家庭里,我也有亲人离世时的痛苦,跟旁人提起来的态度,也只似那离世人拍拍手走人后的清风,淡淡的裹着哀愁。

他突然开始抽泣起来。弄得我分外不知所措,眼前的男孩在我们第一次吃饭,才刚刚介绍完“我是来至x省x市人,x学校毕业之后”不到一个小时,却哭了。我一边赶紧递上纸巾一边努力回忆刚才哪个引爆点惹得他哭出来呢,一定不是酒精的作用,我们两才刚刚喝完一瓶啤酒呀。

先开始是小声啜泣,用双手撑着额头,挡住眼睛,后来开始不可抑制地大声哭泣,我们就像一对正在分手的情侣一样,我一脸茫然地静静坐着,他在对面伤心流泪。

“原来我这么容易弄哭男生啊”我打圆场说,“是不是我长得太吓人了嘛”。他不好意思的笑笑,举起酒瓶挡住眼睛说”哎,我平常从来没这样过”。

“嗯嗯——”我连忙点头。

我记得那天夜晚过得格外漫长,我一直带着个疑问他怎么会哭呢而坐立不安,第二瓶啤酒还没喝完,我就撤退了,谁也不知道这顿饭接着吃下去还会发生什么,心里打着退堂鼓,我想他应该也在思忖着跟我相同的疑问。真不知道他是怀念亲人还是第一次离家而感到哀愁呢?或者是混杂的难过在夜空里闪烁。


越是对过去的困苦难忘,越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刚走出象牙塔的“山城淳朴boy”,对繁华的大城市未来充满了干劲,上班勤奋学习知识与技能,下班陪领导客户打球运动,小A凭借着良好的形象成为了公司的业务骨干,而在酒桌上,再没听到他爱哭的传说。

我们两就像保守了一个关于他过去的秘密一样,当时我只能隐约的感到,那可能是一个大山里走出来的阳光男孩背后的小心酸吧,无法体会到他背后强大的自尊心正试图洗刷贫乏的青春。而小A的青春因为山里文化知识教育的缺乏,父母又常年在外漠不关心,他只有通过强健的体格考入大学做体育生,才打开了人生的另一扇窗户。

那晚之后,我们再没约过巷子深处的重庆菜馆吃饭,但对他的进一步了解却刷新了我的看法。

在入职后的三个月时,其他新同事都一窝蜂的拿着那刚入社会的微薄工资在商场里挥霍行头,而他却给我传微信,问“姐,有没有书推荐啊,要纯文学的”。

“你还看纯文学呀,你不是金刚芭比么”我开玩笑道。

“要向你靠拢啊,我没有文化,你不要嘲笑我嘛”。

又跟我打听练书法啥流派适合他锻炼气质,我嘲笑他是在“缺啥补啥么”。

同事们议论觉得小A这个年纪才开始接触这些是不是有点晚,他却不理会,一门心思地扎入文艺的海洋,学看欧洲的电影,学王羲之的书法,学读村上春树的作品,学着脱离山城男孩的稚气越来越远,学着逃离那晚让他哭泣的某种情感越来越远。

小A像一个粉刷匠一样将自己洗白,无论是“金刚芭比”还是“山城淳朴boy”,通通都泼上那时大城市正流行的“小资青年”的斑斓色彩。

但我知道他的内心是敏感的,仍然保持着对故乡细腻的情感,因为一到广州梅雨天他会说山里的空气是多么好,上学要翻几座山,大伯怎么带他认那些树木花草,一说起这些就没完没了忘了形。

后来一段时间他又不怎么找我说话了,我想终于找到其他知心伙伴了吧,也有一说是他换了几个女朋友,有时碰到问他怎么不带新女友出来晒甜蜜,他打趣道“哪有什么女朋友,我这么一穷小伙。”

由于上班能吃苦专研业务,下班又随时做同事的私人运动教练,周末加班加点,节日活动踊跃参加,小A迅速晋升了,成为了分公司女老总的秘书,专门陪同出席重要会议和活动,在公司碰到小A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在简报照片中看到西装革履的他次数却越来越多。

小A貌似已经完全融入了南漂的生活吧,我想。


过了两年,我离职了,他又说请我吃饭,关于那一次吃饭的惊吓体验,还历历在目,这次出门赴约,我还打趣问他“今天不喝酒吧,免得又把你弄哭了”。他苦笑“怎么可能,你想吃什么,随便挑吧,最后一次了,以后也难见得着。”

我礼貌的让他选地方吃饭,他挑了一家颇似高档的西餐厅,我心想这小子难道跟苍蝇馆子划清界限了?

那天气候特别炙热,七月的晚上,空气热的纹丝不动。我跟小A准时来到了那家装修颇高大上的餐厅,我们选了视野较好的二楼用餐,侍应生拿来写满法文的餐牌,餐牌上的中文字小的得用放大镜来看了,我打定了主意吃意面就望着他的方向,餐厅的灯光特别暧昧不清,光晕的范围只能到桌子边缘,小A躲在桌子另一头的黑暗里说”我要蔬菜沙拉”。“嗯~”侍应生迅速记下后抬头继续等待点菜,小A合上了菜单说“没有了”。

我立刻问他“是不是还有下一摊啊?”

“没有啊,我吃沙拉就可以了,沙拉可以吃饱”。

三盘菜很慢的上齐了,小A挑了挑蔬菜一个人吃着,我暗示他如果吃不饱过下再去吃些别的吧,他闷闷不乐地说“不用啊,这餐厅情调不错。”

突然灯光打对面晃了下,我看清了他的眼神,是真的尴尬,是不知道如何恰当的与人告别的尴尬,也许他想说些什么有意义的话来纪念一下离别,如果这个时候他又突然哭了,我不会再那般不知所措。

但他什么也没说。五光十色的两年没有再次打开他的心扉。

想到这,我有些惭愧,我们眼前的三盘菜他几乎都没有怎么沾筷子,这顿饭应该是他特意揣测过我会喜欢才带我过来的吧。

蜿蜒而下的狭窄扶梯上一闪一闪的蓝色灯泡让上楼的宾客都倍感浪漫,这环境对于说不出口的告别来过分优雅了,我卷起意大利面轻声说了一句“要不,这顿我请吧”。他没有回答,时间在沉默中消逝了,离开的时候他直接拿了账单买了单。

我们步行穿过了江面上的一座斜拉大桥,闷热萦绕着只言片语的谈话。快到地铁前,他问我“你是看不起我吗”。

“——”。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已转身快步走进了反方向的地铁。

我想再也不会见了吧。

又过了几年,突然收到他的消息,“姐,六一快乐,我回重庆了,有空来耍啊。”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大片的山,山路蜿蜒着,一个男孩跑向了云的方向,我有些后悔,想叫住他好好说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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