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时,爱上了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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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文|陈鹿鹿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十岁的时候。

他一直和爷爷两人住在四十平米的老式公房里,奶奶早几年病重过世了,父母常年忙碌,他就被寄放在爷爷家,或者说遗弃也不为过。

那个女人是后来才搬去的,和他们同一层,在拐角最顶头。整栋大楼的那个位置都是一间面朝正南的大房,他没正儿八经见过,但听说有一百多平,阳光最好的时候能从窗户一直照到大门口。

而她看上去那么瘦削娇小。

那天夕阳从走廊的窗户透进来,一层金黄薄薄地笼在她的身上,她脖颈修长向上,就像骄傲的天鹅。她疾步走过,搬家工人慌乱地紧跟在她身后,把行李骨碌骨碌地推过去,箱子在推车上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以后,她每天上下班都会经过他家门口,高跟鞋轻快地击打着地面,噔,噔,噔……由远及近,由近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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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他家老头喜欢昆曲,老伴儿走后的生活与其说非常规律,不若说是病态般单调:每天早晨六点准时打开录音机,泡上一壶茶,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边饮茶边静静听着,从不像其他票友那样摇头晃脑跟着唱。

除去吃喝屙撒睡,其余辰光就那样窝在藤椅里,一动不动,只偶尔闻见粗重而缓慢的呼吸声,安静得像一头垂老的狮子。

大楼曲曲折折,几十年前相熟的邻居早已经陆续搬空,各色人等进进出出,人多手杂,老头就把铁框门锁上,这样既能通风透光又能防盗。除非整个人趴在门上,才可以透过铁栏和门纱隐约瞧见里头的陈设。

不过那门纱百密之间,却有一洞。这个陈年老洞,或许比他的年纪还久远。爷爷不出门,他也少交际,每天傍晚做完作业,就会搬来一把板凳倚在老头身边,透过那个窟窿朝外头的走廊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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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洞不大不小,刚好能看见她整个人,边缘被细纱模糊了去,身影绰约,像电影里慢镜头中的旗袍女人一样走去走来,踩各式各样的高跟,着形形色色的衣裙。

大概是这种窥视的加成,让他觉得她何其优雅,大约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人了。

于是他成了她这部电影的观众了,唯一的,躲在黑暗中的。

她侧脸轮廓清晰,嘴角微微朝下,像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她脊背直挺,步履迅疾,长发在肩上一搭一搭,像是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忙;她只有一个挎包,却有一千条裙子,独独红色最衬她;而在脚脖子上系了细带的那双红色细跟鞋,踩出的声音最是清脆愉悦,她几乎每个周末都穿。

除了脚步声,她很安静。他从没见她在走路的时候打电话或者听歌,或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然后自顾自笑起来——这本也很傻里傻气,大概只是他这个年纪才会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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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时候她是一个人,只在每个礼拜三和礼拜六,会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来访。

礼拜三先生通常在天黑之后过来。

五短身材,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穿着快要撑破扣子的西装,抱着一捧喷了刺鼻香水的玫瑰,粗壮的手腕上裹着一条宽链条金表,脚步小心翼翼却依旧笨重。这人蹑手蹑脚走到顶头,轻敲三声,门应声而开。

礼拜三先生会在次日七点之前离开,而她照常八点去上班,像是什么事也没有。

他也不愿意把这脏兮兮的人在印象里和她牵扯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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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礼拜六先生年轻活泼,穿一双白色板鞋,什么也不拿,两手插在口袋清清落落地走到房门口,随意而大声地敲门,过了一会儿两人又一同走出来,她就穿着那双愉悦的红色细跟。

她偏好走在外边,手挽着这个男人,所以他从来也看不见她和礼拜六先生在一起时是什么表情。

二人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常常很晚了,遵循着爷爷的作息,他已经躺在了床上。房间里墙的那一面就是走廊,寂静暗夜,他能清晰听见他们经过,听见男人讲着笑话逗她,她笑得开心,听见他们接吻的声音,绵长湿润。

她的声音不同于班上那些小女生草莓一样的青涩甜美,却是像颗蛇果一般饱满圆润,酥酥麻麻,全然是个女人。此刻,爷爷的呼噜声好像也从耳边消失了,他一夜睁着眼睛,想象她笑起来的模样,那应该是很美很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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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大概过了好几年。

是的,好几年,他从小学到了初中,再到高中,从一个小男孩变成了一个大男生。

他的样貌本就端正,又因极少出门而皮肤白净到发光,他不善言笑,常年挂着的乌青眼圈更显得清冷,但唯独擅长作文,随手写的言情在男生圈子里广为传播,因为那色而不淫的语言,和每篇都有的一个成熟型女主角。

他把她刻画到见字如面,栩栩如生,极其诱人,男孩儿们从里头随便复刻几段描述性文字出来,就是一封精妙绝伦的情书,叫每一个收到信的女中学生面红耳赤,心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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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女生们暗恋的完美对象,可相传,他从未喜欢过任何一个女生。他也从来不跟男生去网吧游戏厅,放了学就回家,日日如此。真是一个无趣的人呢,那些孩子们想。

他回家自然是有事要忙。

他觉得自己比十岁时更了解她了。她身材极好,比电视里那些女明星差不了,这几年更是丰腴健美了些。盈盈一握楚宫腰,他想到男孩子们私下评头论足时提到的这句。

她还很骄傲,骄傲到了骨子里,不管是跟哪个男人在一起,抑或是自己一个人。

但她大概也很痛苦。礼拜三先生来得越来越少,手里的玫瑰也从一捧到一只,再变成一只夹在手指间的烟屁股;礼拜六先生并不时常那么爱说笑话,摔门而出的几率一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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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巧,他从来没有在楼道里遇见她。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出门踏青还是秋游,都没有。她像是个仅仅活在他的幻想里的女人,偶尔也活在他梦里。

但你可知,若是梦,则迟早要醒。

又是一个礼拜六下午,顶头那间朝南的宽敞的房子里,突然出现巨大的争吵声,他怀疑整栋楼都能听见那些砸东西和男人大吼大叫,女人惊叫哭泣的声音。

爷爷这段时间身体不适,吃过饭就去了医院检查,他一个人在家。他端着白开水站在锁上的铁门前,不知道该不该打开门过去看看。

楼下突然响起了警车声,大概是邻居报警了——前些天夜里某一家住的年轻人玩乐器声音过大,对门就默默报警投诉了,这是这栋楼的邻里相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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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女人的门突然打开,男人冲了出来,脚步声又快又狠,整个人都冒着熊熊气焰。她跟在后面追着,穿着睡裙和拖鞋,散乱着头发,哭花了脸。

她的身影好像枯瘦了,脚步不再轻盈,颈背竟有些许佝偻。他从未见过这么狼狈的她。

她在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追上了,一把抓住了男人的手,他们在他面前站住。他们没有看见门后黑暗里的他。

男人甩开她的手,顺便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刮子。真的是,狠狠的一个。他甚至觉得那声音都在走廊里回响了好几秒,而这一切就在他面前发生。

一口水哽在他喉头,他的心突然抽痛一下,然后砰砰地跳起来,跳得飞快而猛烈,快要从胸腔里冲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鸣阵阵,他的手抓上了门把手,他就要打开门了。

可门是从里面锁上的,他忘了,再怎么用力拧住晃动也是打不开的。他来不及去拿钥匙,那声音先惊动了门外二人,他们齐齐扭过头来。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正脸,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那张被泪痕和血痕划碎的脸。那道鲜红的五指印,那惊恐扭曲的表情,那些细密的皱纹,那有泛黄烟渍的牙,那身上浓烈刺鼻的酒味。

他觉得自己确实是在做梦了,一个挣扎不醒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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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就在这时候上了楼,带走了两个人,没有理会门里的这个小男生。他一直站在那儿,站在门后,站了很久很久,脚都失去了知觉。直到满身草药味的爷爷回家,打开门开了灯,那晃眼的白炽灯叫他苏醒过来,也刺得他的眼睛止不住流泪。

爷爷住院一个月,父母终于愿意接他去他们的家住一个月。等他回来,无论是女人还是那两个男人,都再没路经门口过。

就这么消失了。

他从来也不知来历,自然也无法追问下落,就像被阉割的小说,主角出走的电视剧,资金链断裂的电影,一切,从他生命里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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