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成瘾症患者的审判

“起立”。

第十六区星际法庭的书记官来自于鸾河系第四行星——府象星。那是一个远看如蓝色水晶球般晶莹剔透的星球,除了两极被几千公里厚的冰原占领外,其余都被液态水覆盖。

府象星人是水生生物,体态庞大,有点像地球上的海象,和海象不一样的是,他们终身生活在水里。在府象星广袤的海洋里,他们都是靠低频调制极有穿透力的发声来横跨十几公里远的水域交流、通讯。低频长波能适应海水中要求的长距离、慢衰减传输特性,可是带宽窄,携带信息能力薄弱,为了达到交流效率和准确率的平衡,聪明的府象星人进化出差不多是星际十六区拥有最为复杂短语词组的语言,有时三四个长短音就可以传递表达复杂的信息,这种交流极具科学性,听起来也饱含艺术性,府象人也是最有语音天赋的星际种族之一。

今天在法庭上书记官达伦的口令透过包裹他全身的水生服还清晰的传递到在场的每一位星际同胞的翻译器中,甚至都能感受到同声翻译器中传来的府象星语特有的厚厚低频振动。

我毕恭毕敬的从座位上站立起来。

行着注目礼目视着瘦小的法官大人缓步进入法庭,在庄严的主审官位子上落座。

从外表上看不出法官是来自于哪个星球。

“多半是个混种。”我暗暗合计。

要熟记应用浩如烟海,典籍繁多的十六区星际法律,很多法学院的学生都会选择生物或者物理的方式改造自己的身体,以强化自身的智能和信息处理效率,这种改造后的非原生智能生物被称为“混种”。要进入星际法院,并一步步爬到主审官的高位,“混种”的比例要远远高过其他行业。

“坐下”。法官坐定以后,书记官达伦的低频声音又响起。他浑厚的声音震动得圆滚滚的水生服微微发皱,瞬间,又随即平复。甚至承载他运动的悬浮车都略为一抖。法庭主席台上瘦小的主审官和体积庞大、浑圆的书记官对比起来,显得十分滑稽。

我在辩护律师的位置上坐好。目光飘向被告位置上裹在氧压服里瘦小的身躯,想起我近来的际遇,不禁骂起养育其他星际同胞的星际联盟保育所来。

我,碳基生物,依靠一种叫蛋白质的物质来低效率的传递遗传信息。智能承载在头部,靠生物电处理信息。有躯干和四肢,能量代谢是最原始的化学能传递。

我不能选择出身,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短路的保育所物种选择程序从巨大的生物种族库中海底捞针的选中了那枚原始的胚胎,从而给了我这具据说是原产于太阳系一颗原始行星——地球的落后身体。保育所犯这样的错误,居然还堂而皇之说是根据什么“星际物种平衡保护原则”。

为了这具原始的躯壳,从小在星际保育所没少受同胞的嘲笑和戏弄。不是我要求高,实在是这具躯壳原始得可笑。信息不能遗传就不用说了,智能处理器官也缓慢低效,信息传递和接收也只是靠400到760nm波长范围内的光和20赫兹到2万赫兹的声波。智能信息的处理、存储、提取都慢得出奇。

保育院里智能的古老我比不上记忆遗传的库里星人;信息处理速度我比不上光子晶体大脑的亮巨星人;交流方面更比不上靠信息素交流的素辉星人;战斗力在硅基生物力霸星人面前更不值一提。

我忍辱负重终于成长至今,所受的委屈都还算了,等我拖着这副没有经过任何生物、物理改造的躯壳总算从超高淘汰率的星际法学院毕业好不容易拿到律师从业资格证。没想到接的第一个案子居然是这么一桩破事。

我也抗争过,跟星际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老王还苦口婆心、软硬兼施的让他把这个案子转交别的同胞负责。可他说这起案件的被告和我是同一种类,和我用声波交流起来更加方便和有亲切感,总不能让用电磁波交流的麦斯星人去和被告沟通吧。老王说的道理我也明白,可调阅卷宗,连傻子都明白这是一个必输的案子,像我这样初出茅庐的新人,第一个案子就败了,以后在星际律师界恐怕难以翻身永无出头的日子了。

书记官开始通报案件情况。

被告,碳基生命,太阳系地球人,运行时间不详。于星元C3B5.E7.9D时间点在奎屯星牧场区以破坏星际自然保护法、污染牧场环境、杀害牧区牲畜三项重罪被星际治安官拘捕。

“被告,你可知罪?可伏罪?”混种法官夜斯多卡在书记官达伦介绍完案件背景以后例行问道。我看不到法官有任何器官在说话时运动,他应该是类似车都星人借助发热器官用红外线交谈。

被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法官大人又重复了一遍,智能同声传译器把法官有些恼怒的语气都分毫不差的传达出来。

被告晃晃脑袋,还是没有回答。

“一开始就没由头的惹恼法官可不是个好兆头。”我心想。

于是我赶紧站起来大声说到:“法官大人,我的当事人来自太阳系第三行星,是罕见的原生地球人,我的当事人对于星际通用语不太熟悉,恳求大人原谅。”

夜斯多卡大人点头示意,当是不再追究。

被告人氧生服的头盔向我的方向晃了晃,透过透明的头盔,我分明看到的不是感激,而是忿然的表情。

法官夜斯多卡又朗声说着:“奎屯星自然原生保护牧场案现在开庭。首先,请公诉方律师发言。”

公诉方是来自于斯瓦星的寄居在碳酸钙岩石上的智能原生质,靠微弱的化学能和宇宙射线能量生存,好在只是支持智能活动需要的能量不很大。今天出席庭审现场的只是一小块岩石上的小部分原生质。单独的这部分原生质并没有智能,神奇的是遍布全宇宙的原生质居然都能靠“安塞波”(借自《安德的游戏》,杜撰的一种及时通讯手段)联网,随意组成或分割成无数个强大的智能主体,一部分原生质的死亡并不会影响智能体的生存,消亡的只是死亡那部分原生质携带的信息,同时新繁殖的原生质也能联网加入现有的智能主体。所以,斯瓦星人是永生的,是不死的。

翻译器把斯瓦星人的安塞波翻译成星际通用语:“尊敬的法官大人、陪审团、在座的各位星际同胞。根据星际治安委员会的监控立体影像,被告于星元C3B5.E7.9D时间点在奎屯星最高的轿子峰使用未经星际交通部授权的无动力板形交通工具一路行驶,其间交通工具和自然原生保护牧场内的作物接触碾压,被告首先未经许可进入自然保护区,严重破坏了星际自然保护法,并造成三万平方星尺的牧场作物受损,同时被告还驾驶无动力板形交通工具在引力场作用下高速移动,跳跃,最后失控撞上正在牧场从事矿产生产的牧区牲畜,造成牧区牲畜非正常死亡。根据《星际自然环境保护法》和《星际生命种群保护法》,我恳求法官大人,判处被告永久停止运行,以正刑典。请容我呈上监控影像作为本案的第一个物证。谢谢!”

一个毫秒后,监控影像就出现在相关的庭审人员的信息库中。斯瓦星人的安塞波交流效率果然名不虚传。

“公诉方律师陈述完毕,请辩护律师发言。”法官大人宣布。

我缓缓起立,面对这个必输的案子,心情反而平静得多了,据我所知公诉方掌握的资料和证据详实、完整,可以说是铁证如山。要想赢得胜利,基本上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十四个星元标准日前我到拘留所约见被告,期望能了解更详尽的情况以及劝说她配合我的辩护。拘留所的条件很不错,比起我自己居住的公寓条件都好得多。房间内模拟出适合地球人生存的大气成分和适当的压强,我们也就都不用穿着氧压服见面。

当我第一次坐在她的对面时,虽然知道被告和我同是地球人物种,但是和从星际保育所培育出来的我相比,她实在是恙弱不堪、体型瘦小。在十六区原生生物已经相当罕见了,原生的地球人更是凤毛麟角,一是因为地球环境已经不适合人类的居住,二是地球人的寿命实在是太过短暂。星际档案记载的大规模原生地球人栖息生存都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原本以为原生地球人都完全灭绝了,这次被告的被拘捕,连星际人力资源部都惊诧万分。

”你叫什么名字?”我首先发问了,虽然从档案上知道她的名字是“雪”。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也第一次很仔细的打量着她,雪和我不一样,她是雌性地球个体,按照地球语来说应该称为“女性”。她椭圆形的脸庞,黑色的短发,丹凤眼,单眼皮,眉毛细长、清晰,根据我的信息库里的记录,她应该是属于地球的亚洲人种,身上贴身穿着的白色紧身生命保全服显出她婀娜的身姿。虽然在星际种族大融合的今天,美丽、性感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连概念已经失传了好几个世纪了。但是基本的美学教育还是星际保育所的必修课程。我从来没有见过同类的地球人,但是从雪的身上还是感受到了美的存在。

大约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说话了,用的是古老的一种地球语言——“汉语”。

对于这种语言我之前有所涉猎,不过还没有达到熟练听说的地步,同声翻译器翻译成星际通用语,在我的耳边播放。

“能帮我一个忙吗?”她说。

“当然,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帮助你的。”我答到。

“我死后,你能把我的身体送回地球吗?”

“什么?”我有些吃惊,没有想到她提这样的要求。

“请把我的身体安葬在一个山脚下,具体的地点,我会传到你的信息库里。”她继续说。

我有些发懵,没有回答。

“哦,你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安葬’,就是在岩石土壤层挖一个坑,再把我放进去,然后用土壤掩埋就可以了。对你来说不会太麻烦的,相关的费用和法律文件我都会事先准备好给你。”

“这个。”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你不用奇怪,那是我长大的地方,而且我的父母也安葬在那里。”她看我诧异的神情,解释着。

“‘父母’就是养育我的一对成年男性和女性地球人,你可以理解为和你们保育所工作的机械人一样。”

虽然我的信息库里有“父母”的解释,但是直到现在我都还是不太理解这个词,为什么要一对雌雄地球人来一起单独培育地球人呢?保育所不是更加有效和便捷吗?

“可以吗?这是我的最后的要求,其他的我就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这是那天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不管我怎么提问,她都望着窗外,沉思不语。

和“雪”的见面,对我了解案情没有丝毫的帮助。可奇怪的是这十四个星元标准日来,我却异常的思绪难平,“雪”的样子经常的出现在我的大脑中,挥之不去。生命体征检测仪也告警显示我体内激素分泌异常。按常理培育我之前,我的遗传基因都做过详细的筛查,应该不会有什么病症,但我还是到生命维持保健所去仔细检查我的身体。“情绪动荡引起的内分泌失调”是维健所给出的最终结论。

我理解为第一次见同一种族同胞带来的心理不适应。不知道是对自己前途的担忧还是对弱小“雪”遭遇的同情?我比以往更加渴望赢得这次庭审辩护的胜利。

可是怎样找到能赢得胜利的机会,不光要费尽心机,还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我的地球人大脑是很原始,智能低下,往往一个简单的问题都需要长时间的思考运行才能得出结论,而且还会遗忘和疲劳,和其他高级智能的星际同胞相比,我们简直不值一提。可是原始也有原始的好处,诡辩和说谎就是其他高级智能同胞不具备的特色本领,因为他们高级的智能器官不能做错误的设定和欺骗的假设,因为没有任何欺骗是天衣无缝的,一旦他们做了这样的假设,他们超高的智能总能找到击破这个谎言的方法,就像智能分裂为两个各自拿着武器对打的小人,他们的智能器官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依靠这个技巧, 在星际保育所和他们斗争的那些日子我可过得不算太坏。

我有了自己的计划,我的计划也没有和雪商量过争取她的同意,虽然是如履薄冰,但也许这个案子还能有一线生机,既然已经置于死地,还不如放手一搏。

我高昂着头颅,虽然氧压服的头盔有些碍事,我还是把头高高的扬起。

“尊敬的法官大人、陪审团、各位亲爱的星际同胞们。相信大家已经了解了星际治安委员会对我当事人行为的记录资料,我的当事人也并不否认资料上记录的所有行为,但是在解释这一危险行为之前,我恳请法官大人允许我公示一件重要的证物,这对我后面的解释极为重要。”

”准许你的请求。“法官大人说。

两块狭窄、两头略微弯曲的金属板从证物通道升起,悬浮在法庭中央。

”我有法庭物证处对该物体的分析报告,已经传到了各位的信息库里。这是部分报告的摘选。“我继续说。

”第B5C号证物,长155厘米,长条形,中部狭窄,最窄处85毫米,在中部安装有分离固定装置。材质为合金,成分与宇宙飞船的内层舱壁合金类似。用途:不明。“我略微停顿。

”同时我也向星际交通部提交了测试申请,希望了解这件物体对双下肢生物提供交通服务的可能性。交通部给出的可能性为7.4%,详细报告内容请参考完整的测试报告。法官大人、陪审团、各位同胞,不知道在座的各位谁能用该证物作为交通工具使用呢?“

现场鸦雀无声,没有人回答。

”在这里,我想证明的是,这件物体并不是公诉方律师所声称的’未经星际交通部授权的无动力板形交通工具‘,而是我的当事人的紧急救生装置。“我的话掷地有声,陪审团中已经有了一些躁动。

公诉方律师没有发言,我知道他肯定在快速的智能运算。

”安静。“法官夜斯多卡大人整肃着法庭秩序。”辩方律师,请继续。“

”事情的真实经过是这样的。我的当事人并没有蓄意未经许可进入自然保护区,而是驾驶她的私人飞船行驶在奎屯星的低同步轨道上,但是由于飞船故障,她不得已才紧急迫降飞船,由于她租用的空间短程私人飞船不适用于有大气行星的着陆,在迫降过程中,飞船船体和大气的摩擦已经完全烧毁,在飞船烧毁的最后关头,我的当事人带着救生装置利用随身的救生服弹射,最终降落在轿子峰,在恢复意识以后,为了求生,我的当事人利用这个紧急救生装置,沿轿子峰下滑,寻求救助。不幸的是在跳跃躲避途中的一些障碍过程中,失去控制,撞上正在工作采集矿产的牧区牲畜,造成牲畜非政策死亡。“我的叙述听起来没有任何破绽,之前我也查过,治安委员会在奎屯星的监控卫星并没有那个时间段那个区域的监控记录。

”根据《星际生命权力保障法》第三章第四款第六小节,’星际智能生命在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时,在不伤害其他星际智能生命的前提下,可以采取紧急处置手段保障自身的生命安全。‘ 死亡的牧区牲畜并不是智能生命,所以,恳请法官大人、陪审团理解我的当事人在自己弱小生命受到威胁时做出的应急反应。最后我认为我的当事人除了承担自然保护区的财产赔偿以外,不应该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谢谢!“

雪租赁私人飞船的文件也发到法庭的信息库中供法官和陪审团调阅,在黑市上制作这么一份真实可查的文件不是什么难事。

我的辩护还算不错,成功抓住了一点点漏洞诡辩,激发起陪审团成员对弱小“雪”的同情心,团员们激烈的讨论着,我甚至都认为我已经赢得这场庭审的胜利。

可是我的美梦瞬间就被公诉方律师席上的那块含有几片智能细胞的冰冷石头打破了。

夜斯多卡大人宣布进入自由辩护阶段。

翻译器中随即传来那个斯瓦星人的声音,在斯瓦星人的概念中没有同情,只有规则,毕竟他们自身生存的环境都体现了宇宙法则的冷酷,他们一直是星际法律的忠实执行者。

“我对于辩方律师的说法目前还没有完整的证据支持反驳,不过事实本身应该有它的客观性,而事实也隐藏在无数个已知的细节当中,所以,我想请问被告在星元C3A1.46.E9时间点时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对雪之前的经历并不了解,她也没有给过我任何相关的资料,不过直觉告诉我这是公诉方一个不怀好意的问话,我的身体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预感到了危险的来临。“反对。”我大声打断公诉方律师。“法官大人,我反对公诉方的提问,他问的问题和本案没有任何关联。”

“法官大人,我保证我的问题和本案有密切的关联。”公诉方说。

“反对无效,请被告如实回答公诉方的提问。”法官大人拒绝了我的反对意见。

我期望雪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不回答任何问题,可这次她却出乎我的意料,雪抬起头说话了。

”我恳请法庭撤销我的辩护律师的辩护资格,我要自行辩护。“和第一次一样,她的每一次开口说话都让我惊掉下巴。

”被告,请说明你的理由。“法官说。

”我的辩护律师之前的辩护词都是在我的请求下完成的,但是我觉得他没能达到我想取得的效果,况且对于我之前的很多行为,辩护律师也无从了解,更无法帮助我辩护,所以我决定自行辩护。“雪一句话就把我之前的谎言和伪证包揽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当庭更换辩护律师很少见,不过也不是没有先例。夜斯多卡和达伦交换了一下意见后说:”法庭批准你的请求,请先回答公诉方的提问。“

这一次她回头看了看我,倔强的脸庞上还第一对我露出了一丝感激,也带着一些决绝。到这个地步我已经无计可施了,只能呆坐在辩护律师席上不再履行辩护律师的职责,听天由命了。

雪平静的抬起头,环视了一下法庭,轻声说到,开始讲述她的故事:”我出生在地球环境崩溃的最后几年,这是我的不幸,幸运的是我的出生地在亚洲东部纬度较高的一个小山村里面,那里有地球最后仅存的少量原始森林、冰川和雪山,更加幸运的是我是自然出生的原始地球人,那就意味着我有遗传关系的父亲和母亲。她们是原生主义者,十几个人一起身体力行的靠自然环境生存繁衍,我也不知道她们是怎样在满目疮痍的地球上找到那么一块最后的净土的。总之她们在艰难的环境中把我从襁褓中一天天抚育长大。虽然物质匮乏,可是我们却生活得十分的愉快。那里每年冬季都会下雪,虽然随着地球变暖,每年的冬天越来越暖和,雪季也越来越短。下雪是我童年里最快乐的事情。你们见过雪吗?“她望向周围,在自说自话,仿佛又在询问大家。

”白色的H2O的固体结晶态,当气温降到零度以下,它就会带着千变万化的花纹从空中落下,堆积在地上,树枝间,漫山遍野,据说是全宇宙都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在冬天一眼望去都是洁白的世界。我的名字也是取自这美丽的事物。“

我在我的信息库中看过这样的记录影像,很难相信如果是实际置身那样的美景之中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虽然这和公诉方的提问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大家都没有打断她,仿佛都被她的描述深深吸引。

“除了美丽的雪景外,最美妙的还有‘滑雪’,从我蹒跚学步时起,我的父亲就带着我去村子附近的山上滑雪,刚开始他蹲低身体,把我放置在他滑雪板的前方,小心的带着我下滑,同时也弓身像坚固的房子一样保护着我。下滑时,雪花会打在我的脸上,凉悠悠的,视野前方的景色快速的拉近、变换。父亲温暖的身体暖暖的贴着我的后背。安稳得感觉仿佛不是我们在下滑,而是全世界在听着我们的号令向后移动。我就是从那时候起爱上了滑雪,我为什么会爱上滑雪呢?滑雪是从高处向低处滑行,其间下滑带来的失重感会刺激地球人大脑皮层分泌脑啡肽和内啡肽,给人带来愉悦感。地球人大脑适应刺激以后,如果得不到同样的刺激就会觉得沉闷,生理层面就表现出成瘾的症状。这是滑雪让人上瘾的原理。很难说清楚是爱上滑雪?还是爱上滑雪带来的人体激素分泌的感觉。其实说简单一点爱上滑雪就是生理和心理成瘾症的表现,是地球人身体条件反射的一种生理和心理活动状态而已。可滑雪除了这些对我而言还有更多的意义,滑雪就是父亲的保护、就是母亲的关怀、就是灵魂、就是爱、就是家。”

很多关于“滑雪”的信息涌入法庭信息库当中,在场的星际同胞们都在快速的调取,感受着对他们来说神奇古老的运动。

雪继续说着。

“幸福的日子总是特别的短暂,当我十六岁时,地球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也许是回光返照,就在地球环境完全恶化的前一年,雪季很长,雪也下得特别大,雪景也美极了。父亲和母亲也高兴的带着我到最高的山峰上去滑雪,我们从几乎垂直的峭壁上一跃而下,雪板在脚下荡漾起松软的积雪,身体左舒右展,灵巧得像雪貂一样。可能是积雪太厚,也可能是气候的异常,当我们下滑到一半时,山顶爆发了雪崩,几千吨的积雪夹杂着被压断的树木,被卷起的巨石一起滑落,像猛兽一样在后面追赶着我们。父亲在最后关头把我用力推到一块岩石下,岩石挡住了雪崩的巨大能量,也为我撑起了一点点生存的空间。可他和母亲却不可避免的被裹入了白色的洪流,从此和我阴阳相隔。”

雪的眼里噙着泪水,法庭也一片寂静,连不知同情为何物的斯瓦星律师仿佛也被感动了,冰冷的岩石上反射着灯光。

“那是我在地球上的最后一次滑雪。第二年当积雪消融后,我在山下三十公里外找到她们的遗体,我把她们安葬在村庄附近,远眺着她们深深爱着,并夺走她们宝贵生命的雪山。而后我们村庄里仅有的六、七户人在十六区星际难民署的安排下撤离了地球,成为了十六区的星际同胞。“

信息库中有”雪“离开地球生活的档案记录,她十八岁就进入难民署工作,帮助其它星球的难民同胞重找栖息地。

”本来以为融于我生命中的‘雪’早已经融化完,流干了。“她语调还是很平静。

在雪的住所内有半幅残破的写着模糊、依稀可见的汉语”快乐滑雪俱乐部“的旗帜,应该是历史久远的棉织品,这也许是她重燃激情的点火器。

”我在很长时间都是在繁忙工作中渡过的,以前的经历对于我仿佛是另外一次人生里的记忆,直到我发现了那块旗帜。我是在整理一位地球难民的遗物时发现那面破旧的旗帜的,不知道是那位老人从何而得。我在照顾他临终时,他也没有提起任何关于‘滑雪’的事,因为同属于地球人类,我对他的照顾就有了特别的感情投入,他也对我全心依靠并心存感激。他死前把他最珍贵的一个小盒子留给了我,里面有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一个老旧的存储器,大部分数据都失效了,从里面只能恢复出一些他年轻时亲人的影像,还有的就是这面‘快乐滑雪俱乐部’的旗帜。“

法庭信息库中展示着这面白色丝丝破碎,一米二长,30厘米宽的旧旗帜的图片。

讲到这里时,她平静的语调开始激动起来。

”当我看到‘滑雪’那两个字时,被那次事故封闭在大脑深处的记忆一下子全部迸发出来了。冰凉的雪的触感,父亲的温暖,家的安心,下滑的快感,雪崩是的害怕,失去父母的悲痛全部都一股脑儿的涌入我的胸腔,让我想奋力喊叫。生理的成瘾容易戒除,要摆脱心理的瘾却是难上加难。况且从心理上我不拒绝、甚至是很享受那种感觉带给我的快乐,只有在滑行时我才自由;只有在滑行时我的生命才有意义;只有在滑行时我才感觉到家的温暖;只有在滑行时我才是我自己;那以后我开始疯狂的想重温那种滑行的感觉。“

说完她望向公诉方律师席,虽然那里看起来只有一块不大的石块。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在星元C3A1.46.E9时间点时在干什么了。”听到这里,法庭上所有的同胞都开始聚精会神起来。

“地球上所有的冰雪都融化了,剩下的只有滔天巨浪和肆虐的狂风、闪电、地震、火山。要找滑雪的地方谈何容易啊,不过只要心存理想,就一定能找到。我相信你应该有那时的卫星监控记录,是的,我那个时候的确在27公里高的太阳系最大火山火星奥林匹斯山沿着它的北坡顺着火星红色的沙粒地面一路下滑。从27000米到6000的基座坡度平缓,加上沙粒远远不如积雪松软,滑雪速度并不是很快,唯一有点难度的就是要连续滑行接近两百多公里的距离,我用了一天半才完成。不过,第二天从6000开始从几乎垂直的基座下滑才真正让我体验到火星的暴戾。”

雪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那时的情景一定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公诉方果然手里掌握着证据,卫星监控影像也出现在法庭公开的信息库中供大家调阅。穿着白色氧压服的雪在红色的火星大地上滑行的画面实在是太震撼了,她就像一只白色的雪狐在火红的火焰里奔跑。

“火星的沙粒还是和冰雪的滑行感觉不尽相同,不能让人尽兴而归,我又把目光投向太阳系的冰世界——木卫二。”

所有同胞的注意力都被雪的故事吸引了,这让现场不太像法庭庭审现场,而仿佛是个冒险家的演讲。

“我的第一副滑雪板,哦,也就是大家面前的这副,是用我到过的战乱行星的废旧飞船外壳切割而成,再安装上自制的固定器,滑雪靴是合成材料3D打印而成。坚韧耐磨的边刃很适合火星的沙粒地,就是略显沉重,缺乏弹性,不能良好的传递路面的感觉,后来我重新加工切割打磨薄以后滑行体验就提高了很多,不过要想在木卫二的冰原和冰川上滑行,这副装备可不行。”

现场又变成了星际滑雪装备讲座了,我心想。回答完公诉方律师的提问后,对方也没有继续发问的意思。

雪继续讲着:“用在木卫二的滑雪板是截面半圆形长度为一米左右的长合金管,合金管的外表面布满36根沿轴向排列突出的冰刃,以便能向前滑行和侧向割冰。冰原上滑行最危险的是速度,由于冰的摩擦系数要远远小于积雪的摩擦系数,在木卫二的冰峰上,我能以接近200公里/小时的速度下滑。”

“挑战完太阳系后,我又开始把目标放到宽广无垠的十六区宇宙空间。我就像追逐着太阳的夸父,追逐着心中那团炙热灼心的火焰。我无法停止自己追寻的脚步,只有在滑行时,童年的记忆才又会从身体深处泛起;只有在滑行时,我才能感受到安全和轻松;只有在滑行时,我才能再次体会父亲的温暖传来后背,母亲的笑容绽放心田。”

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然后才继续说。

“我其实就是一名严重的滑行成瘾症患者。”她笃定的说。

“在所有滑行过的星球中,有两个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是在风云星温度零下210度的背阳面,在那里所有的气体都被低温凝结成五颜六色的雪状固体,越是有毒气体,它凝结成的固体雪就越色彩鲜艳。不过唯一麻烦的是在那样的的低温下保持温暖不是一件易事,而且任何合金在那种低温下都会变得如玻璃一样容易破碎,只有低温陶瓷板能勉强胜任制作滑雪装备的材料。你可以想象在一个彩色的冬日里滑雪,那种体验之前只在我的想象中出现过。不管多么麻烦,最后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雪的表情也变得色彩斑斓起来。

“第二个是在水埇星,那也是一个有着液态海洋的星球,奇特的是在它的赤道同步轨道上有一颗质量巨大的卫星。在引力的作用下,水埇星的赤道水面波涛汹涌,隆起一座高三千米山一样的圆锥水体。从那座水组成的峰顶,穿着超轻聚合物制作的单板一路飞翔跳跃滑下,你甚至会有一种错觉自己一会儿是鸟儿,一会儿又变成了鱼儿,那种自由的感觉是无法复制的。”

雪扬起头,望着头顶上的星空。

”如果可能,我还想到像土星那样的气态行星上去滑行。只要想象一下跳进那壮美的大红斑,在25000公里长,上下跨度12000公里,内部风速高达320公里每小时的风暴气旋中飞行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情啊!!可惜现在恐怕是无法实现了。“

兴奋爬满了她的脸庞,到最后还是突然闪过一丝遗憾。

我实在无法想象宇宙中还有如此多神奇壮美的景致,能用我们地球人原生的身体去挑战、去经历、去感受。雪在今天法庭上的讲述不一定能让今天在场的不同生物形态的星际同胞们都感同身受。例如水生的书记官达伦,亦或不知运动纯智能存在的斯瓦星律师。出乎我意料的是现场安静凝重的气氛还是让我感受到所有同胞都被雪的经历带入了对生命行为的反思。

我突然明白了,不管生命是怎么不同的形态和生存环境,不断挑战危险是所有宇宙生命的共性,这也许是我们所处宇宙演化和当前宇宙中所有生命繁衍的本源注定了的,所有的星际生命未尝不是生命的成瘾症患者呢?!

对雪的审判和判决很快就完成了,她的故事只是在十六区的信息空间广泛传播,并没有改变法庭的判决结果。规则和法律是构建我们这个无限宇宙的根基,犯错就必然要承担错误带来的后果。虽然雪一人承担了我做伪证的责任,我还是因为不遵守律师职业操守而被吊销了到手还没有焐热的律师从业资格证。管他的,反正律师这个职业也真的不太适合我。

九十三个星元标准日以后,我独自一人驾驶着私人飞船降落在太阳系第三行星亚洲大陆东北部光秃秃干涸的大山脚下。这是雪给我的坐标记录,我是来完成一项我还没来得及答应过的承诺的。

我把雪的骨灰安葬在两处小土包间,那应该是她父母长眠之地。

完成了整个仪式后,我低头默想了一会儿雪,致以缅怀。看着远处荒芜的山脉,眼前仿佛出现了雪讲述的漫天飘雪,天地雪白的世界。我带走了那面残破的旗帜,地球消亡了,生命还会继续,而滑行也必然还会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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