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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手描红
(一)
经过的人,都叫我紫薇,我在夏秋里开花,我站成了一千年的时光,终于开成妖娆的模样。
西湖岸边,亮起万家灯火,千年来,生生不息。一千年的风雨洗礼,一千年的日月精华,一千年夜以继日的修炼,我终于重新修成人形。
我以为,一千年,我足够,遇见你,然后,收了你。
(二)
在我还是一棵种子刚入泥土的时候,我在你的手心里,是怎样的万般不舍呢,小小的你,种下一棵种子,亦在我的心头,种下一份执念。
我在你的窗前静默,一点一点长高,你总是太调皮,不愿意读诗书,老爷常常责罚你,太太经常护着你,你总是爱捉弄身边的丫鬟们,可是,她们却不气恼。你读书的时候,一一姑娘就会安静的站在你的书桌前,你摇头晃脑的吟诵一句,总是忍不住回首,偷偷看一眼安静的一一姑娘,你抬首的那一刹那,一一姑娘就会羞红的低垂下头去,不看你。
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的时刻,我就会故意的把枝桠摇到哗啦啦的响,噼噼啪啪,每每这个时候,你总是会探出半个身子窗户外来,我就会努力的挺直我的腰肢,站成亭亭玉立的模样,我想,你一定是看见我的,可是,你总是喃喃自语说:“哦,起风了,”起身,关起窗子前,总是不忘说一句:“一一,起风了,要下雨了,来,我这件长衫给你披上”。
窗外,我,努力抱紧簌簌颤动的枝叶。有雨丝落下来,我说,我要努力生长。
我要长成少女的模样,某一天,在你推开的窗前。
时光越来越老,你看,你的胡子已经花白,一一姑娘的青丝也染成了白霜,你还是喜欢临窗,读一段诗书经文,一一姑娘会站起来给你添一壶清茶,安静的听。
我竟已经渐渐喜欢上这样的时光,悠长悠长,你一定是见着我的,不然,你怎会,总是一年又一年的感叹:一一,你看,窗前的那棵紫薇,年年如新生,记得,当年,我种下时,隔年,不过才是一株嫩芽儿。如今亭亭如盖矣!一一姑娘总是清浅的笑,她说:安生,安生,紫薇花开,又是一秋来,天该凉了。
桃木的窗户特别漂亮,我多想,我多想,靠近一些些,嗅一嗅那陈年的暗香。可是,我的枝条还没有那样的宽度与长度,拼尽力气却依旧够不到。
一世,你垂垂老去,一世,你不见我。我并不责怪你,因为,我只是一棵树。
(三)
夏季来的时候,雨水,总是特别的充沛。可是,在这个夏季里,我却意外的提前开出了一树繁花。经过的人,都赞叹不已。六月初的紫薇,总是有着先声夺人的美艳。
佛对我说,六月,你会从湘江而来。我迫不及待的盛开。
风乍起,花瓣儿朵朵夭折,折了香魂。
你却在七月,撑伞而至,踟蹰在我的脚下,小心翼翼的捡拾一瓣一瓣孤独的遗香。
佛,忘了告诉我,这一世,你是湘江那一枚,柔情似水的女子。
那一日,你素衣白裙,纤手弄袖,那一日,你含情脉脉,偷拭腮边红泪,那一日,你轻声低喃:这一株紫薇,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我终究算不出你的模样,我一味的生长,要长成少女的模样,在你曾经的窗。
你却天天来看我,站在我的树下,给我讲好听的湘南水乡,那里有你遗落的,悄悄芳心。
你说,紫薇呀,紫薇呀,我一定是见过你的,我梦里的情郎,和你是一样的模样。
我在风中,不停的摇摆腰肢,枝头的繁花,颤颤的乱跳,我想大声的告诉你:前世今生,几百年的时光,我只为,在窗前,遇见你。可是,我不能说话,不能行走,更不能给你一个拥抱。
我开始一滴一滴的流泪,从枝叶流过,流进树干,流进你的手心里,越聚越多,越聚越多,停不下来。
你突然,叫起来,害怕而惊恐,花容失色,你大声惊叫:“啊!树妖,树妖,这树成妖了,她竟然会流泪。”
人们蜂拥而至,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我开始害怕,从来没有过的害怕。
一世,我再不见你。
有道士来,他们围着我,转了一年又一年,他们给我贴很多黄色的符。
人们说:贴了符,她就不能祸害人间。
人们说:小姐,就是被我害了性命。
我越来越害怕黑夜,那些黄色的符,正一点一点消耗,我一世所有努力的修行。
(四)
你穿戎装的样子,我是见过的。
那一年,你来到窗前,和我道别。
秋水荡漾的天空,一波接一波的碧蓝,十八岁的你,俊朗英气,坚硬如铁的盔甲,禀然的正气。
我的心,是欢喜的。我的心,又是忧伤的。
你说,阿娘是不同意你去从征的,你说,可是,男儿,应该要有励精图治,热血疆场的抱负。我唯有借着秋风,拼命,拼命的点头,又拼命,拼命的摇头。
你说,只是,你走了,阿娘会孤单。你说,来年秋天,你一定回来看看阿娘,你说,那时候,我应该也正在开花。
我慢着性子,要等你,七月,花不开,八月,也不开,九月,花期快过了,我依旧不绽放,可是,你却一直没有来看阿娘,我看见阿娘在日光里,颤巍巍的祈祷,一日一日。
这一季,我的枝头,不曾绽放一朵鲜红。这一季,我在阿娘的祈祷中,胆战心惊。
阿娘老了,你可知道,她已经看不清窗前的这棵树,她只说:秋天该到了吧,紫薇该开了吧。
在你走后的第二年,我又开始季季开花。我一开花,阿娘就觉得,秋天,你就会回来。
而我,我也这么想。
阿娘老的已经再也不念叨紫薇树开花了。
阿娘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阿娘在秋天等来了最后一束日光,日光那么凉,覆盖了一世。
我不敢问佛,一世,我在等你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五)
……
一世又一世,走过窗前的人,都会抬起头,侧目注视,他们说:这棵紫薇,有灵气呢,眉眼,腰身,姿态,越来越像一个姑娘。
我开始偷偷的高兴,我的愉悦,总是让我情不自禁的摇摆起枝叶,日光与星夜的交替,轮回了一千年,我终于可以长成你窗前少女的模样。
你和你师傅经过我的树下时,我是惊喜而忐忑的,我努力的端庄,任凭风儿,梳过我一节一节的长发,我看见你和师傅,在朝我的方向频频张望,不时耳语的模样,而你,总是不断回首,我想,你一定是认出了我,一定是的。
翌日,你又独自前来,在树下踱了好久,我紧张的收拢起全部的枝叶,微微颔首,我在想,我要不要张口呼唤你,我会不会再吓着你。你一直站在树底下,安静不说话,良久,离去。
我辗转一个夜晚,终于决定,要向你告白。我心想,你一定是认出了我来。
雨来。你在。
我用尽所有的法力,幻化成人形,小心翼翼的提起白裙,撑一柄油纸伞,向你走来。
我想起千年之前的六月,我也是这般,在西湖的渡船上,为你撑开一世情缘。我向你走来,欣喜而颤粟,我向你走来,用尽一千年的时光。
我来到你的面前,刚想张口唤你,突然,一道有力的劈掌过来,我猝不及防,重重击在胸口,一下子打散我所有的原气,我听见你冰冷的声音:大胆的妖精,我注意你很多天了,看你道行尚浅,本哀求师傅放过你,不曾想,你到底是妖心不改,竟然幻化成人,想祸害人间,看我今天不为民除害,收了你。
我在你面前,一点一点倒下去,一点一点缩小下去,终于,成了一棵枯萎的枝。
我还不曾来得及告诉你,我不叫紫薇,我是白蛇。等待千年的白蛇。
师傅负手而立,站在你的身后,师傅说:许仙,这一世,你终于修成佛。师傅在微微的笑,那笑容慈悲而宽容。
那一日,你从地上捡起那一截枯枝,你说,师傅,而今,她再也不能幻化成形,扰世人心智,面上无悲无喜,我被你捏在手心里,再逃不出生天。
这最后的一世,我依旧没有猜对,佛亦没有告诉我,你是一个法海无边的和尚。雨,漫过金山,我,既不是紫薇,也不是白蛇,我是一截面目全非的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