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对面的远光灯终于开过去了(1)

我的父亲是个退伍军人——这样介绍,意味着他已经去世了,不然我会说我爸是退伍军人,你看,这样多亲切,而不是如此公事公办,无动于衷。不过,即使他健在,我也会这样叫他,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退伍后,回来做了我们镇农技站的副站长。我对此很是好奇,因为比他晚几年去的二军子他爸,退伍回来后啥都没安排,现在在苏州虎丘那打工,还是战友介绍的,一年也回不来几趟。我问我妈,我妈说那肯定是你爸在军队里表现好呗。

我妈说我爸好,这真伤害了我。他在军队里好几年,家里就我和妈两个人。开始我还很盼望他回来,可是他回来连糖都不带,更别说二军子他爸第一次回来,就给他和他哥大军每人带了一个刮刮新的军用帆布包。第二次回来,我的天啦,竟然每人带了一个绿滚滚的军用水壶,上面的帆布带都没有拆开。我就向我父亲要,因为二军子他俩太嚣张了,他鼻子里哼了一下,走了。有一年回来,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他说是火车晚点了,余下的就不肯解释,好像解释了我们也不懂一样。我妈抱怨他也事先打个电话,搞得好像要突击检查一样,说着,她脸上还泛起了红晕。这么个风骚的幽默,我爸却毫不恋战,竟然指着我的鼻子吼道:“这么晚才起床,还像个人样吗?”

那是八月份,暑假,家里连个电风扇都没有,晚上玩累了回家,我妈就把在外面还叼着舌头四处勾三搭四的大灰狗叫回来,把院门关好,给我洗澡,洗完后她就把我抱到院子中央临时搭的床板上。我们坐在她用井水擦过的竹席上,凉凉的,有点清凉油的意思。我躺在她身边,她用大蒲扇给我送风,偶尔会给自己送点。那天晚上,我突然问她:“姆妈,村上二军子狗蛋小三毛他们家都不止一个,怎么我家就我?”我妈本来头歪向我,撩着我说话,时时咯咯地笑,一点都不像大人,但我听她笑就像被老师当着全班表扬说我双手交叉胸前,坐得笔直,坐有坐像,号召小朋友们都要向我学习一样,更加吐沫乱飞摇动嘴唇。这时,她却忽然生气起来,说:“你爸不要生呀,说军人家庭带头不守计划生育,那还叫军人吗。”我又问她为什么我爸不给我带水壶啥的,她气好像消了,说那些是军队的东西,带回来是违法的,你爸有这样的觉悟。

我的天啦,他们夫妻,一个是军人,一个是小学教师,一个是党员,一个还是党员,我对于我的出生表示无法接受。因为我妈时时刻刻教导我,让我铭记我跟其他孩子是不一样的。什么不一样?我又不是太子,帝国早晚要落到我的肩上的。

有一次,我妈匆匆地出去了,一叠声地要我在家好好写作业,骑上自行车很远还忘不了威胁我说她回家要检查我的作业。我看她骑上大路后,立刻跳上床欢呼,鞋子都没脱——我做作业,她就像监工,美其名曰陪伴,害得我想伸个懒腰都不敢,我才上小学一年级呀。

但这个千金不换的时刻,我却不知道干啥。我知道屋后就是果园,那里的桃子李子应该有几个熟了,果园后面就是一个大水塘,芦苇呀野鸭呀青蛙呀蝴蝶呀一应俱全,可是我很少去那,我妈说那是考不上大学的孩子去的地方,我最好的休闲方式是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静静的顿河》《平凡的世界》,幸好她只是一个吃老本的小教师,否则,说不准小学一年级的我,就要去研究《百年孤独》《追忆似水年华》了。其实我倒是希望她博览群书,这样兴许她就不会让我读书,而是放我去野外和二军子们一起玩地道战。

我把三间屋都巡视了一遍,觉得实在无聊,就想去屋后看看,但一想还肩负着看家的使命,就立刻决定不去了——我妈经常说一个男孩子最重要的是要有责任感。

做完了作业,我就搬了凳子,到三斗柜上寻我妈放在那的白糖罐子,自制糖水喝。罐子寻到后,还看到三斗柜的钥匙,我四处看了看,觉得这钥匙平时我妈都是放在包里随身带的,今天没带,就是说她对于我开柜子是没意见的。

我闭着眼喝了几口糖水,如做美梦。梦醒后,我就把钥匙伸进去,一转,拉开,看到里面有钱,有存折,还有很多红本本,幼儿园就认识很多字的我,翻着看,上面都是我爸在军队中的奖状,什么新兵呀,拉练呀,比武呀,抗洪抢险呀,思想觉悟呀,一等功二等功呀。我觉得,他肯定是把军队里所有能拿的奖都拿了。我妈常常在我意志消沉或者要革命反抗的时候,就会说她老公在军队里表现如何如何好,但几次后,我就不鸟她了,我觉得她在说谎。当我那次打开那些红本本时,我觉得我的脑袋疼,好像要发烧,因为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把这些甩在我脸上让我心服口服无地自容奋发图强高唱虎父无犬子——可能是他不让我妈说吧,后来我才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那天早上,前一晚热得想蹲在水缸里的我,直到夜半才睡着,还是我妈抱我回去的,当然得趁着早凉好好睡,况且是暑假,如果早起看书做作业,那不是有病或者是演员吗?

我妈见他大半年回来一次,且还是早上太阳还没出来突然光临,心里早就火星乱绽,当然她不是凡人,人家是老师,于是她就给他台阶下,可是他不但充耳不闻,还要教训才睡了几个小时的我,就彻底爆掉了。她把手里刚拿出来的新毛巾往地上一扔,重重地,就差吐口痰在地上以表不屑,然后脚步震天地往外走,看得我真是解恨。

可是,接下来,一米七左右,壮得像我家三斗柜一样的他,就把我肚子上的床单一拉,扔到地上,像捡一片树叶一样,把我拧起来,放在地上,拉下我的内裤,照着我的屁股,像和面一样,把我的屁股扇得好像他的孩子没出息就是因为这屁股挑唆捣乱的一样。

我一开始没明白过来,因为这短短的几分钟,剧情发展得跌宕起伏,我还是一年级的孩子呀。等我知道我父亲要打死我的时候,我已经眼泪涌不出来,声音出不来了,也许是吓傻掉了吧,你想,一个比武格斗拿过连队几个一等奖的他,被他一向贤惠的妻子鄙视,还是在两眼清澈的孩子面前,那迸发出来的革命热情,简直可以让他打得销魂,打得信心百倍,打得光芒四射天下无敌他的妻儿俯首称臣高呼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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