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有钱就幸福?
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贾环,他一定会把头都摇破:不,我衣食无忧,但我从来没感受到过幸福。
在贾府,贾环是一个卑微的存在,或者说,对于他,活着就是个悲剧。
贾环是贾政的第三个儿子,对于他的到来,满心欢喜的应该只有一个人:他的亲妈赵姨娘。在那个母以子贵的年代,一个侍妾想要获得地位,唯一的办法就是生儿子。贾环的到来,让赵姨娘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
有子万事足,有了儿子的赵姨娘以为从此可以“翻身农奴把歌唱”,却把贾环推向了深渊。
都说投胎是门技术活,如果贾环听到过这句话,一定懊悔自己在投胎之前没能掌握这门技术。他投对了方位,投到了四大家族之一的荣国府,但他投的位置不够精准,没有投到王夫人的肚子里;他对时机的把握也有失偏差,偏偏成为了宝玉的弟弟。
宝玉有着与生俱来的主角光环,一出生就给贾府带来一个珍品——衔玉而生。
这就像一个女人带着丰厚的嫁妆出嫁,从一开始就被另眼相看,其他的妯娌顿时黯然失色,在婆婆心里的分量一落千丈。
命中注定,贾环只能在宝玉的光环里被忽视、被贬低、被对比,久而久之,宝玉越来越“神彩飘逸,秀色夺人”,贾环越来越“人物委琐,举止荒疏”。这是来自他们的父亲贾政的评价。
父亲的爱在他们身上有了截然不同的体现,这也是他们性格迥异的根本原因:在赞美中成长的孩子,自信而乐观;在谴责中成长的孩子,自卑而怯懦。
著名的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这样阐述父爱:父亲是有条件的爱,父亲的原则是,我爱你,因为你符合我的要求,因为你履行你的职责,因为你同我相像。
在贾政的父爱原则里,宝玉符合一条:你同我相像。贾环却一条都不符合,理所当然就得不到父亲的重视。
在贾府,贾环像一只老鼠,找不到属于他的生存空间。贾母眼里只有宝玉、贾政眼里只有学问,他唯一的去处就是属于他和亲妈赵姨娘的小家。在这个小家里,他得到了足够的重视,可伴随重视而来的,是无何止的责骂。
因为有这样的一个到处得罪人不懂得自重的妈,贾环受到了牵连。没有人拿他当三爷,言行中充满了蔑视,就连亲姐姐探春,都在努力和他划清界线。
越被忽视,越强烈地寻找存在感,于是,他会在宝钗、香菱、莺儿掷骰子时强烈要求加入,输了钱后开始耍赖,引来莺儿的抱怨:“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
一个平时不受尊重的孩子,从来就没人把他当爷,这时候却拿爷的身份来指责他。
估计每一个孩子都有过这样的分裂:当他做了某件幼稚的事时,父母会指责说,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当他某天发表了一个比较成熟的言论时,父母会呵斥他说,小孩子懂什么。
贾环的委屈无处可诉,他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
这时候,与他很少有互动的宝玉跑出来,以兄长的口气训他:“大正月里哭什么?……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
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里,又被赵姨娘一顿臭骂:“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他还没来得及回嘴,又被王熙凤听到,这位当家堂嫂对她倒没多大偏见,只是看不惯赵姨娘的行为,又把他拉出来教育了一番:“你也是个没气性的!……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自己不尊重,倒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
一个简单的事故,挨了三回骂,而且骂的方向完全不同。人人都可以管教他,人人都可以责骂他,他从来不敢有自己的态度。
向芳官讨要蔷薇硝却被芳官用茉莉粉糊弄,又引得赵姨娘的一顿羞辱:“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崽子的气!……你也没有屄本事,我也替你羞。”
这样的辱骂,应该就是赵姨娘和贾环的日常。一个在外面饱受欺负的孩子回了家,得到的是比外面更严厉的责骂和侮辱,偌大世界,哪里才有属于他的尊重?
对于母爱,弗洛姆有这样的诠释:母亲的作用是给予孩子一种生活上的安全感。母亲应该相信生活,不应该惶恐不安并把她的这种情绪传染给孩子。
综合来看,贾环虽然生活在父母双全的豪门,衣食无忧,但他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父爱和母爱。家人带给他的,只有管教,只有责骂,只有驱赶,只有无视,唯独没有爱。
如果说他的生活里还有那么一丝温暖存在,那就是彩霞对他无私的关怀。这个王夫人房里的小丫头,在众人都向往宝玉时,她却把爱的天平倾向了贾环。
但连这一丝温暖,都让他觉得时刻受到威胁,因为宝玉会随心所欲地调戏母亲房里的丫头,那是他的特权。是啊,自己拿什么和宝玉比?有什么能力去和宝玉争?
在处处进逼之下,贾环内心的压抑找不到出口,终于导致心理扭曲,找到一个机会,对宝玉下了毒手。
“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
没有人天生就是坏坯子,没有人天生就想要去害人,也没有人天生就活得委琐而怯懦,《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向我们展示了每一个人的性格发展,让我们对每一个作恶之人都恨不起来,而是对他们充满了悲悯。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也希望在父亲面前表现自己以博得一句两句的表扬。在中秋夜宴时,“贾环近日读书稍进”,“今见宝玉作诗受奖,他便技痒,”“便也索纸笔来立挥一绝与贾政。”
此时的他,内心充满了期盼,希望得到来自父亲的一点点肯定,哪怕是一丝微笑,一个点头,或一个“好”字。但贾政从来就是个吝啬夸奖的人,读到贾环的诗,不仅没有任何正面的表示,反而大发了一番关于“二难”的言论,言语间充满了讥讽。
有父如此,自信何来?
在出身决定一切的时代,生在豪门,是贾环的大幸,同时又是他的大不幸。厚此薄彼的祖母,严谨守旧的父亲,把他当晋升工具的母亲,自带主角光环的哥哥,只顾着自己努力往上爬的姐姐,
在这个亲人众多的大家庭里,他像一株野草,被无视,被践踏,被撕扯,被分裂,但他依然需要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他找不到存在的价值,找不到生存的乐趣,他只能像一只老鼠一样到处流窜,希冀能有一个地方能让他暂时地存在,但他终究还是被赶来赶去,无处容身。
他有着三爷的身份,却没有人赋予他三爷的地位;他身为主子,却比奴才还活得卑微。
儒家社会,父爱一直是缺位的,因为儒家思考对父亲的要求是“严厉”,所以,母亲的作用就显得尤其重要,可惜,她的母亲是赵姨娘。
一个充满戾气的母亲,一个整天抱怨的母亲,一个不够慈爱的母亲,所能带给孩子的,不是爱,而是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