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光 参赛编号 444
凌晨两点,系统设备出了故障,这个班轮到我去检查制氢站。
外面下着雨,还不时吹起入骨的北风。我不禁有点愤懑,这三更半夜的,如此恶劣的鬼天气,还要去跑外围设备,真是倒霉透了。
抱怨归抱怨,我还是骑着辆电车出了值班楼大门。雨滴很快打湿了身上的雨衣,从帽子沿口流下脸颊,经这该死的北风一吹,冻的人直哆嗦。
正在此时,天边一架飞机拖着沉闷的响声掠过,看样子是准备降落在远处的两江机场。我虽从未坐过飞机,但是凭着看过这么多的电影画面,我能想象出此刻飞机上的人们,应该不是喝着温度恰好的咖啡就是手上捧一本金融杂志,脸上持有社会精英应有的态度,坐在柔软舒适的座椅上俯视众生。
而我呢,正他妈的在这儿骑了个破电车,出没在寒冷寂寥的雨夜里,检查那些同样冷冰冰的机器设备。
电车居然还电量不足,车灯昏暗下来。两旁的路灯也几乎全灭掉,已难辩清路况。不知是为了省电而关掉的还是已经报废了,只有我身旁近处的一盏还在苟延残喘着,亮几下又灭几下,断断续续,像个随时就要死掉的病痨。
就在经过它那当口,我的电车大概是碾到了泥巴,后轮突然滑了一下,差点让我栽到旁边的臭水沟里去。
他妈的。我立即爆出一句粗口,像以往任何一次遇到倒霉事一样,第一反应先让自己愤怒起来。仿佛愤怒便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决要。
我的愤怒无处发泄,只好把今晚所有的不幸都算在这盏明灭不定的路灯身上。我猛踢了两脚,它突然啪啪啪地强烈闪了几下,终于彻底灭寂。
待我一路检查到氢站,雨总算暂时停歇了。我脱下安全帽,摔了摔身上雨衣的积水,推开门进去。哦不,是踢开们。这些关着冰冷机器的大大小小的房门,我多半用脚来对付。
一脚踹进去,门应声而开。声音惊动了一只出来觅食的黑猫,它痉挛起身子,转过头来剑拔弩张地和我对峙了三四秒钟,突然一个加速跳跃,爬上了氢站的围墙上,跳了出去。也不知是值班楼那边师傅养的猫还是外面跑进来的野猫,它的出现让我在寂静无声的深夜里着实吓了一跳。
他妈的。我又愤怒地爆出一句粗口,这才总算回过神来。可见愤怒真的是有用,它马上就把心底这无端生出来的恐惧彻底覆盖住了。
氢站是什么地方呢,大概你们都不懂。简而言之,就是制造氢气并储存氢气的地方。这是全厂最危险的地方,一点火星沫子就有可能引起大爆炸,五十米范围内能炸得你渣都不剩。因此出入氢站的大门都有严格的规定,打扮穿着必须符合标准,身上禁止带任何有可能引发爆炸的物什,包括移动电话在内。甚至连身上穿的毛衣秋裤都被认为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进去之前还得摸一下吸电柱,以释放这些衣物摩擦带出的静电。
由于这样危险,再加上这地里位置偏僻逼仄,领导极少来检查,其他人没什么大事更不会往这边跑了。人迹罕至反倒让我觉得比其他地方更安全些,关上门就可以在里面为非作歹,无需像在值班楼一样,喝口水都得提心吊胆,怕被领导认为偷懒而考核。
负责去运行和检查这套设备的基本都是像我这样的底层员工,他们大多数之前并没有学习过这方面的专业知识。科班出身的我倒是懂得不少电解碱液制取氢气的原理,也知道氢气分子的具体结构及电子层排布,可是好像也没什么用,出了问题我一样解决不了,也不需要我来解决,因为有更专业的维修工。
我能做到就是等着值长的指示,开关几个简单的阀门。除此以外,大部分时间就是守着这两台机器以及那些瓶瓶罐罐在等死,等着它发生爆炸,身体力行去验证它的威力,看看是否真如专家说的那样,会被炸得连渣都不剩。好在氢站从来没发生过事故。
至于氢气是用来干什么的,可能你们同样不懂。相对于煤油水,它算不上最重要,但没有它,电机就没办法冷却,汽轮机也就没办法正常运转了。
没错,如你所料,我是一名电厂工人,但为了掩盖工人搬砖的特性,我一般跟别人说是电厂工作者,这样一来,就显得档次高了许多。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照着教科书一般的规程,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项操作和检查。量温度,测振动,抄仪表,等等,由于成百上千次的重复,早已没有激情可言。一些不太重要的设备,大部分刷完卡就拍屁股走人,只要在自己当班的时间里不出现事故,就万事大吉。由此可见,我算不上一个称职的电厂工人。
我发现自己真的不适合做工人,尤其是电厂工人,可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别无选择。
应对这成百上千次的重复带来的麻木和天长日久的无聊,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每一天的按部就班都看成是一种仪式。有了这种仪式感,就能清楚一天是从哪个阀门开始,又从哪个阀门结束的,就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嗯,每一天都是完整圆满的。
除了一年三百六十五里每日地重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像今晚一样——熬夜上班。用同事的话来说,这工作他妈简直就是反人类的。
熬夜的危害,咱就先不提了,单是这五班三倒的倒班制度,就让我们的工作日和休息日与外面的世界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我们上班的时候别人休息,我们休息的时候别人在上班,大部分时间都是如此。
当然,也有人羡慕我休息的时间多,说才上两天班就又可以回家睡大觉,太幸福了。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不是每一个外行人都能深刻体会电厂工人的苦逼和难以言明的无奈。他们根本不理解我要用好几个白天加黑夜才能填补回零点班的一夜无眠。
深夜无聊,看看手机也才凌晨四点,时间好像也被这低下的温度冻住不前了,让这雨夜突然变得更加漫长。我在氢站的值班室里玩了两局游戏三局象棋,终觉无趣,忍不住要出外面点一根烟。
烟不是好烟,六块五的红双喜。我好像越来越讨厌这个牌子了。低端的价位,粗糙的口感,无一不在向人揭穿着我的窘迫。关键是它还叫“红双喜”,如此充满幸福感的商标,让我觉得它无时不刻地在讽刺着我当下枯燥无聊的工作和生活。但是就我那微薄的收入,我好像也别无选择。
这该死的生活,总充斥着太多的别无选择,让人一眼就能预见同样无聊的未来。
没搬家之前,我常光顾小区门口对面那家烟酒商店。老板是个老头,没客人来时,总戴着副老花镜在看他那十来寸大小的破电视。我是他的常客,他已经认得我。由于我光顾的时间极不规律,有可能是周一至周天中的任何一天,所以他搞不清楚我到底哪天上班哪天休息,虽然我已经多次跟他解释电厂五班三倒的排班制度,但他下次依然忘得一干二净。
刚开始那老头对我还算热情,但后来看破我的困窘和不堪之后,便不愿和我再多说一句除了价格之外的话。也难怪,谁叫我对他那满屋子的高档香烟视而不见,啰嗦半天只买走一包六块五的红双喜呢,这换了谁也同样会有情绪。
烟才抽到半截,刚停歇的夜雨又开始淅沥起来。在这被冷落的重要之地,除了这忽大忽小的雨声,再无其他动静。我随手扔掉烟头,再次钻进氢站值班室。
机器设备总算运转正常,那些瓶瓶罐罐也没有发生爆炸。等我再次从氢站出来的时候,一夜算是已经过去。
无惊无险,又到六点。我忍不住地自叹一句,然后披上雨衣戴好头盔,骑上电车准备返回值班大楼。
又一架飞机正从两江机场起飞,穿云插雾,腾空直上,迎接又一个崭新的破晓。去他娘的,改变和创造,就留给飞机上的精英们好了。我心里只迅速计算着距离下班的时间,嗯,还有两个小时二十九分三十五秒。回去可以吃上一份热腾腾的米粉,再洗个澡,然后睡足72个小时,之后继续轮回。这就是电厂工人全部的生活。
寸铁千元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