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刘愚石定亲的时候,不过十五岁,然而女方终究未过门,因此他于男女之事,并不大懂。刘愚石分不清胡姑娘是感激,还是爱慕,总之他决定要跟她在一起,给她一个名分。至于家里的未婚妻,一则离家多年,战乱之际,生死尚难预料。二则自己长年在外,此生能否活着回乡也未可知。
刘愚石一把拉住胡姑娘,他将她拉到村口,游击队的战士看着队长拉了个姑娘,十分好奇,纷纷跟出来看热闹。胡姑娘又是欢喜,又是害羞,急着想挣脱,却哪里挣得开?刘愚石见人到得差不多了,便高声说:“今日请各位兄弟做个见证,我刘某人今日便娶胡小姐为妻,从今往后,我们便是夫妻了。”战士们高声喝彩,郭寨主也过来祝贺。胡姑娘双手拉着刘愚石的衣角,脸贴着他的后背,头也不抬一下。
刘愚石拉着郭寨主,说:“郭大哥,今夜我们随便整治些酒菜,你就给我们当大媒吧。”
郭寨主十分高兴,自然便答应了。那一夜,郭寨主喝了很多,话也多了起来,他说:“刘队长,这媒人我是当仁不让的,你想想,要不是我抢了她,又绑了你,能有你们的好事?”兄弟们喝得高了,纷纷起哄。刘愚石本来就不胜酒力,不多时便醉了。
胡姑娘依旧有些怨恨郭寨主,后来郭寨主为了保护她,不幸殉难,她才冰释前嫌。那些和她一起被抓来的女孩子,却十分怨恨那些土匪,那些女孩虽然都被放了,可不是死了父母,便是死了丈夫,孤苦无依,许多人不得已嫁了土匪。由此种下了祸根。
郭寨主殉难的那日,刘愚石正好带着队伍,去伏击一支日军小队。刘愚石事后才得知,这是日军的一个阴谋,让汉奸故意放出风声说一只运输队会从北边湖里经过。日军确信刘愚石带队出袭之后,便在那天夜里,日军突袭了小村,郭寨主为了保护刘夫人与她那刚刚出生的女儿,死战不退,终于身中数弹,不幸身亡。刘夫人在逃跑的路上崴了脚,就让保护她的冯三抱着孩子离开了。其实刘夫人明白,她根本跑不了,冯三带着她,只有死路一条。跑到一路,她便假装跌倒,哭着让冯三把孩子抱走。
冯三走后不久,日本人就赶上了。刘夫人也听说过日本人凶残无耻,到了他们手里不会有好下场。等到日本兵靠近的时候,她朝着郭寨主的尸体拜了拜,过去的嫌隙也终于放下了。刘夫人拉了个手榴弹,准备与他们同归于尽。可是她并没有拉着引线,手榴弹自然没炸,她绝望地看着手中的哑弹,人自然也落到了日本人手里。
刘愚石回来后不久,冯三也回来了。他们一回来,便发现刘夫人的尸体赤裸裸的掉在树上,下体兀自流着鲜血。刘愚石看着妻子的遭遇,心情十分沉重,他便将妻子收殓了,边听冯三的诉说,等冯三说完,刘愚石眼睛都气得绿了。他实在不明白,不明白日本人实力强过自己那么多,却还要用此计策。事后刘愚石恍惚间有些明白,原来那些日军或许并非日军,只是假借日军名头的中国人而已。那些曾经被虏的女子们,勾结外人袭杀自己现在的丈夫。
人心的祸乱给了刘愚石沉重的打击,此后的日子里,刘愚石意志消沉,他只带着战士们重建村子,直至日军投降,他也再也没打过一仗。
刘镇原听完刘愚石的事情,感到匪夷所思,他沉默了好一阵子,许久之后才徐徐说道:“唉,胡氏既然是刘家媳妇,就要给她个名位,如今她不在了,早晚一炷香却不能少。对了,我孙女可有名字?”刘愚石摇摇头,说:“我想她年岁还小,便不与她取大名,只有个小名叫做‘阿杏’,大名便是等爹爹给她取呢。”刘镇原点点头,说:“这也不错,是哪个‘杏’?”刘愚石想了想说:“只管叫‘杏儿’,也没细想过,脑中出现的,却是‘杏子’的‘杏’。”刘镇原仍是点了点头,说:“这样也好,我取名字,便取一样景物,今日空中云气不错,又逢你们回来,便在取个‘云’字,唤作刘杏云如何?”刘愚石说:“当然好了。”这时李嫂与杏云便在院子里玩耍,刘愚石过去把他们叫了进来,他对着杏云说:“阿杏,你爷爷给你取了名字,叫做‘杏云’,快去谢谢爷爷。”刘杏云呆呆地看着刘镇原,突然躲到李嫂怀里,一脸茫然,半天不出声响。刘镇原走过去,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子,对愚石说:“唉,也难为这孩子。”
日本人离开的时候,全城的人都在庆祝,一些帮日本人做过事的人也开始活跃起来。他们上串下跳,拼命为自己解释。刘镇原看到日本人撤走的那天,心里颇不宁静。他知道外患一除,内乱终不可免。
过后不久,新任镇长找到刘镇原。镇长与他寒暄了几句,而后话锋一转,便切入了正题,说:“刘老板,我知你公忠体国,贵公子刘愚石力争抗敌,为大战的胜利立下了赫赫战功。那个无耻的黄善,已经以汉奸罪被逮捕了,我们多方查证,知道宣和米店原是你的,汉奸黄某勾结日寇,强占宣和米店。我这次来,是想让你收回米店,重新做本县米业老大。”
刘镇原在当地素以乐善好施闻名,也颇得百姓爱戴,镇长找他,原是想笼络人心,取得刘镇原的支持。有了他的支持,在当地行政也就容易多了。
刘镇原婉言谢绝,说:“镇长知其一不知其二,宣和虽好,但鄙人心已死,没有必要在趟这浑水了。再者,古人常言‘覆水难收’,宣和米店就像是嫁出去的女儿,若是回来,岂不是妇女失了贞洁,招邻人笑话?我也已经五十多了,已经来日不多啊!镇长先生,宣和这事,我就麻烦政府,还希望政府将它卖给个仁人志士,唉,镇原愧对父老乡亲,愧对镇长啊!”镇长再三劝说,刘镇原仍是不肯,最后他推脱不过,只好说:“刘某惭愧,国家多难,我们小家也十分不幸,犬子愚石丧了妻子胡氏,这些天我们正忙着他那续弦之事,再也无暇顾及他事,况且我与黄善白纸黑字立了契约,还请镇长恕罪。”
镇长见他执意不肯,也不再勉强,说:“刘老板若是想通了,随时来找在下,在下一定竭尽所能。”刘镇原谢过。
刘愚石一回来,刘镇原便去说亲,亲家吕老翁十分高兴,对刘镇原说:“愚石贤婿能平安归来,我自然万分高兴,小女义贞年纪也不小了,我们就定今年吧。”刘愚石与吕义贞结婚当日,情形与刘愚石头婚的时候大为不同,那时家中张灯结彩,妻子吕义贞也是八抬大轿,吹吹打打过了门。刘愚石实在不懂,为何结婚要如此大张旗鼓。他对繁文缛节毫无兴趣,大婚之日只是喝酒,将烦心的开心的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任他豪气干云,酒量不凡,何况他酒力不佳,自然不免烂醉如泥。当晚大醉之后,他还十分想念苏北小村里,与胡姑娘结婚的那个夜晚,口中念到,也是“杏云”。
吕义贞十二岁时,便和刘愚石定下了婚事,为了这门亲事,她前前后后等了十一年,她听过白安仁娶妻弃妻的故事,害怕前辈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直到她与刘愚石入了洞房,心情才算大定。殊不知白安仁不仅婚后许久才远走他乡,其间更是有了孩子。但凡世事变化多端,刘镇原尚自含糊,又岂是她这小媳妇琢磨得透彻的?原本她听说刘愚石在苏北娶过一次亲,大为光火,当刘家再次求婚的时候,她也颇有悔婚的意思。吕老翁好说歹说,她才答应了。后来她听说愚石前妻死时的惨状,十分同情,心中妒意也就释然了。过门之后,她待杏云犹如己出,到了第二年,她自己也生了个女儿,她听到女儿落地之后,哇哇大哭响彻耳际,心中不快便彻底烟消云散了。刘镇原听这个孩子哭得凶,捋着胡子说:“这孩子大有出息!”其他人也自然欢喜无限,杀鸡宰牛,不在话下。
孩子满月之后,刘愚石便要取名字,吕义贞说:“我们的婚事耽误了这么久,好事多磨,这孩子,便叫‘耽云’了。”刘愚石苦笑,说:“哪有孩子这般叫法?”吕义贞反口说:“不叫‘耽云’,难不成叫做‘误云’?”刘镇原听了之后,颇为得意,他前俯后仰笑得合不拢嘴,说:“这媳妇倒有点意思,我也觉得不错,就叫‘耽云’。”父亲发了话,刘愚石也不争了。
耽云出生的那天前后,李公朴、闻一多先后在云南遇害。得到消息那几日刘镇原更是忧心忡忡,只怕有大事发生。他一直担心兄弟阋于墙,眼看着便要成真了。刘愚石十分气愤,他对父亲说:“爹爹,国府这可是自毁长城,如此倒行逆施,怎能长久?”
刘镇原摇摇头说:“不然,这事便是如此,还是有人栽赃,实在难说得很,难说得很啊!国府国祚如此,也不能妄下定论!”刘愚石十分奇怪,说:“爹爹,这分明便是国府杀人灭口,真相大白于天下,蒋中正、霍揆彰其人难辞其咎,怎么会‘又难说’了?”他刻意将“又难说”三个字说得重些慢些,质疑刘镇原的判断。刘镇原仍是摇了摇头,说:“愚石啊,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明朝万历帝时,有一件大事,你可知道?”刘愚石苦笑,说:“万历帝在位那么多年,中间多少大事?爹爹所指何事,我哪里知道?还请明示。”
刘镇原拍了拍身上微尘,说:“我所说自然是‘梃击’一案。”刘愚石‘哦’了一声,不再搭话。
刘镇原站起来,看着外面蔚蓝的天空,说:“这事我也听前人说了个大概,你也就当故事,听听算了。事情是这样的,万历帝宠幸郑贵妃是万历一朝人所共知的事情,但是好事多磨,之前万历不知为何,突然临幸一王姓宫女,竟而有了身孕。在皇太后的保护下,生下来皇长子朱常洛,也就是后来的光宗皇帝。郑贵妃幸之不幸,几年之后生了皇三子朱常洵,也就是后来的福王,也就是弘光帝朱由菘之父。
“万历帝自然想立朱常洵为太子,然而群臣强烈反对,万历帝与他们斗了一辈子的法,终归是败给了祖宗制度。其实朱翊钧天资聪颖,若是好好当皇帝,一定大有作为。可惜他的聪明才智都用在与群臣斗法上了。大明的江山多半是断送在他手里的,这是后话。
“皇长子与皇太子虽然只差一个字,但其中差别起止一点两点?朱常洛自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然是缩起脖子做人,处处小心,时时在意,时间越是迁延,对郑贵妃与皇三子自然越为不利,对他却越来越有利。郑贵妃是何其聪明的人,能看不明白这些伎俩?后来他理所当然得成了太子,而朱常洵被封为福王,到了封地洛阳之后,郑贵妃是越来越看不到母仪天下的希望了。
“然而郑贵妃心肠狠毒又野心勃勃,她派心腹太监收买一浑人张差,竟然手持木棒打入太子寝宫慈庆宫,才被内监收服。这就是明朝悬案之一的‘梃击’案。”
刘愚石听得出神,却见父亲不再说下去,他心头瘙痒,只想知悉后事如何,便问:“那后来呢?”刘镇原悠悠地说:“后来朝臣论战许久,也不得个结果。直到刑部十三司会审,查明张差是京畿白莲教红封教一员,他与郑贵妃宫内太监庞保、刘成勾结,才惹出这等大事来。总算后来朱常洛亲自出面调停,万历帝只是流放了白莲教首领,杖毙庞保、刘成,才不了了之。再说来朱常洛的太子位稳了,郑贵妃也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绝了念想,开始百般迎合他。”
刘愚石听完之后,低头沉思一会,仍不得要领,疑惑地说:“父亲,今日说起这事,却又为何?”
刘镇原背着双手,说:“愚石啊,你虽然也算经历不凡,但毕竟年纪还是太轻,容易意气用事。你想这事,最后得利的,却是何人?”
刘愚石也没多想便说:“自然是太子。”
刘镇原点点头说:“不错,道理恰恰却在这里,愚石啊,你想太子后来处置,他恳求父皇、原谅郑妃、调停朝臣,哪一件是做得不得体了?”
刘愚石说:“他多年以来,处处小心,这般行事也合情合理啊!”
刘镇原摇摇头说:“这也是个原因,但是郑贵妃就是傻子吗?”
刘愚石全身一震,说:“为何又这般说?”
刘镇原走到阳光下,缓缓地说:“唉,世间有多少事情,我们都只得窥得大概?古人云‘难得糊涂’,是有道理的。这郑贵妃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常言‘伴君如伴虎’,她能将万历帝收得服服帖帖,自有她的手段。然而‘梃击’一案,疑点颇多,朱常洛再不受宠,防卫再弱,可凭张差一介莽夫,就能成功?何况即便成功,也会惹得朝野沸腾,明里暗里,都对郑贵妃不利,就算为福王争位,又何必出此下策?她就是个傻子,也能做这等事?”
刘愚石恍然有悟,说:“那便如何?”
刘镇原叹了口气,说:“知悉这事真相之人,都已不在人间,个中原因,为父也只是猜测,你权且听听,也不必全信。我猜想朱常洛谋定后动,栽得一手好脏,故意谋划了这次‘梃击案’,他韬光养晦,就等着这次机会。事后他大获全胜,全天下的好处都给他占去了,不是为父揣度人心,实在历事太多,许多事情就没法深信了。”
刘愚石点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刘镇原继续说:“自民国以来,世人纷争,外国侵扰,国家始终有分崩离析的危险,外人都说中山先生以整合宇内为己任,但是为父却以为如此世道,中山先生不得不任其责。民国初年,‘宋教仁案’与‘邓铿案’,我也着实看不懂。”
刘愚石说:“宋教仁是袁世凯派人刺杀的,邓铿是陈炯明下的毒手,依父亲之见,难道还有别情?”
刘镇原点点头,说:“我只是看不懂,你想杀了宋教仁,袁世凯得了举国骂声之外,得到何物?虽然窃据大总统位置多年,但民心所向,早在杀宋的时候便决定了。邓铿是陈炯明大将,虽然偶有龃龉,但不致如此,邓铿死后粤一师分崩离析,陈炯明失了臂膀,之后二师洪兆麟远走上海,三师魏邦平宣布中立,一时之间陈炯明失了三员大将,日后与黄埔军之战虽还未开战,但胜负已经分了。”
刘愚石说:“父亲今日教诲,愚石受益良多。”
刘镇原摇摇头,说:“不可不信,又不可深信,经历越多,越是不容易相信,李闻之案,我听说之后也颇为惊心,当下人心悸动,行为乖张,此不是华夏之福,也不是我们父子之福啊。”
刘愚石想劝慰几句,却不知从何开始。刘镇原长叹一声,说:“不知肃卿现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