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又是一个噩梦,颜忘忧再次从梦中惊醒。
看着屋中的紫檀几案,紫橱架子,团花椅,定窑青瓷梅瓶和正中供奉的《观音拈花图》,轻轻合上眼帘,两行清泪在纤长的睫毛下留出。
泪水打湿了琥珀色莲花纹寝衣,却是死死捂住了嘴,不肯让人听见。
她骄傲、冷静,幼承庭训,身为世家贵女,自是不肯将神色外露,便是此刻。也压抑至此。
这次,便是她最后的任性了,昨日,让连汐去取《心经》,她刚走,自己便咳了血,如今只怕是大限将至了。
无论如何,她都要在自己死前看见他,不然,她,死不瞑目啊!
她都要死了,还担心什么?担心今上又为难他吗?
不,她管不了了。她自身难保,只能顾眼前了。
她的屋中日日被浓郁的药味笼罩,连鹅梨帐中香都无法驱散、掩盖。
连汐听见屋中响声,敲门道,“小姐,奴婢要进来了?”
颜忘忧柔声道,“进来吧!”
连汐轻轻推开雕花木门,手中端着莲花托盘。
颜忘忧目光扫过刻花鸟兽花草纹莲瓣青瓷碗和折枝将他的青瓷盖碗,神色一黯,还是轻声道,“拿来吧!总是你的一份心。”
连汐戚然一笑,强忍住泪意,娇嗔道,“小姐知道就好,快喝吧。”
颜忘忧面不改色的将汤药和参茶都饮下,疲倦的倚在弹花锦绫软枕上,道,“你先下去吧,一会来伺候我梳洗。”
连汐微笑道, “是,小姐。”
颜忘忧睁着大而空洞的眼睛,凝望着案上供着的定窑青瓷梅瓶,那是无忧送她的,是前朝古物,亦是她的心爱之物。
她如今是撑不下去了,不知无忧是否……同为阮氏的血亲她如今这般,无忧虽未有此状,可到底是如何。无人知道。无忧比她更聪慧,可也更决绝,不知她……
罢,罢,她已是垂死之人,便只管好自己吧。
连汐端着一个银珐琅里镶嵌玳瑁的面盆进来,伺候她净面。
穿花明镜中的女子面如素缟,目大缺无神,眉宇间是浓重的青气。颜忘忧涩涩一笑,如秋风中摇曳的柳絮,扬一扬娥眉,“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连汐故作欢喜道,“小姐,我们今天……”
颜忘忧和婉一笑,连汐用玉簪粉为颜忘忧匀了面,用桃红色的口脂润了唇色,面色好了许多。
眉黛如柳,面白如粉,一袭天水绿流云梅花纹的夏裳,水色堆纱月裙,清丽的如同一弯水。
因为她比较孱弱的身体,她已经不敢绾发髻,更不敢加一件首饰,任何一件衣饰此刻都有可能压垮她已经衰败到极致的身体,打破她比较的伪装。
连汐凄楚难言,背过身去,用罗绢不住拭泪。
颜忘忧优雅起身,脚步缺有些虚浮,踉跄了几步,撞在了妆台上,不住的喘粗气,连汐只觉心如刀割般的痛起来,满面是泪,却不敢上前扶她。
颜忘忧无力的坐在黑漆团刻椅上,有殷红的血顺着嘴角留下,连汐终究还是忍不住。含泪道,“主子,您都这样了,别去了。”忙拿出团花丝绢为她拭去嘴边的血迹。
水波般柔和的双眸此刻却如灰烬般暗淡无光,有滚烫的泪滑下她冰凉的脸颊。
半晌,颜忘忧像是回过神一般,幽幽道,“本想今日去告诉他一起的'如今只怕是不行了,你派人去请他来吧。”
连汐应声。
此刻却不敢再离开她身边,另一个贴身大婢女柔汐忙跑出去请了空,也派人去通知家主。
连汐同几个小婢女将颜忘忧扶至沉香木阔床上,用湿绢擦去了脂粉,又端来参茶让颜忘忧喝了几口。
连汐明知此时已经药石无灵,也不想再请大夫来作无谓的挣扎,只盼望小姐能够等到他,得偿所愿。
颜忘忧此刻又呕出一大口血,脸色又惨淡了几分,心中清明,今日……
自夜氏出事,她病发几欲去了,所以所有人都纵容她的任性,承担了极大的压力,任由她待自闺中。
汤药早已无用,不过是用百年老参吊着命罢了。
她的身体从去年见过了空后,便一日一日衰败下去,本是撑不到今年的五月初十,为了见到他最后一面,爹爹死后,就代替他的哥哥们用了许多珍贵的药材为她续命,用施针的方式让她看起来行动如常,其实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罢了,终究还是让她能撑到了初十,甚至撑到了今日。
她不过是垂死之人,如今只想在死时见他最后一面,便足够了,但愿上天垂怜。
只是她能等到吗?
呼吸越来越急促,喘气也愈发粗重。
“小姐…”连汐在一旁哭道。
门外传来脚步声。
连汐惊喜道,“小姐,来了,他来了。”
颜忘忧目光凝落在他身上,面前的白衣僧人清冷如玉佛。
颜忘忧虚弱的露出一抹微笑,原本暗淡的眸子此刻像宝石一样光芒闪烁,沉静道,“你来啦,我还以为等不到了呢。”
婢女们全都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了空面庞微微扭曲,语意萧索,“你怎么会成这般?”
面容憔悴,形容消瘦。
颜忘忧笑容浅淡如水,平静道,“当年我已是回天乏力,这么多年来,不过是强撑着罢了。死时有你在我身边,当真是神佛眷顾。”
了空苍白的脸色几乎震惊成了透明,声音清冷如冰裂,“贫僧不值得。”
她柔和一笑,神色温柔恍似一湖春水,“最是贪恋他温柔浅浅,锦衣素手驭流年。”眼神宁静,看着自己的双手。
一双纤细素手凝白胜雪。
忽然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人家都是素手驭流年,而我这双手却满是血腥。你可知我这场法事是为何而做?需要你这位大贤大能者亲自祝祷,出面加持。”声音不高,却如金石相击般透着钪锵之声,她费力的支起身子,忽而声音一重,“是你血脉至亲,是你夜氏全族五百七十六条性命,是我害了你夜氏全族,是我,是我啊。”
一开口,似吐出无数森冷的冰珠子。
了空表情严峻,目光凛冽,面上却是一片颓色,“我早就知道了。如果他真爱无忧,又怎会……”
因为过分激动,颜忘忧肩膀剧烈的颤抖着,唇角含着一缕无望的笑意,声音轻的如风般飘摇,“是我害你一生,害了你全族性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这一身罪孽,已经无法洗刷。
“不怪你。”声音是轻霜般的冰冷。
颜忘忧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而激烈,目光游离在他面上,坚定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心之所向,至死不渝。这是我的誓言,永远不会改变。我的骨子里就有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仰头大笑,凄厉如鬼魅,却如此可怜。
“你太过执著,我夜氏一族错皆在我兄弟二人身上,与你何干。”了空正色道。
“我愿生生世世不得解脱,偿还你族人之血。”她笑起来,眉眼像朵白莲徐徐绽放,明媚如五月春光,面容沉静,了空心也沉了下去。
有缁衣女尼正向这边赶来,她的手却在此刻轻轻落下,慢慢停止了呼吸。
了空痛苦的合上双眼,在心中道
如是我闻……未来世中,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是地藏菩萨摩诃萨名者,或合掌者、赞叹者、作礼者、恋慕者,是人超越三十劫罪……
安息。
愿你来生能够如意顺遂,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这一身的罪恶和血腥便让我一身来背负。
曾经的泪水和痛苦,你不要再经历。
如今,他已不适合待在这里,她都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