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陆的夕阳与不被接受的遗忘

——日影《追忆》(2017,小栗旬、长泽雅美、安藤樱主演)简介

本文首发自公众号—龙猫杂言

影子:电影《追忆》由“高仓组”导演降旗康男执导、摄影师木村大作执拍,冈田准一主演,小栗旬、长泽雅美、柄本佑、安藤樱等共演的剧情电影,于2017年5月6日在日本上映。该片以北陆为舞台,描绘了年幼时一起成长的三名少年在25年后因案件再次以警察、被害者和疑犯的身份重聚的故事。而和传统日影一样,深藏在剧情之下的却是导演想传递的另一现实,今天我们便来讨探一下这部普通又不普通的佳作。


从云中窥探出来的夕阳缓缓地挂在枝杈上,渐隐渐显。紧挨着木从外的是被淋上一层棕漆的湖面,还如往常一样挥发着青苦的味道。晚风则不解风情,在这给薄暮留下的最后时光里,不愿吹来稍许安慰,而是顺着红云,将时间赶往山头的另一边……谁也说不上来那里和来时的路会有何区别,也许那只是一片旷野,或是一洼泥潭,川流着的氙灯……那里是未知,是思绪,是无尽。

阿笃并不想揣摩凉子心中的所想,即便她只会重复着单调的那句老话——“今天也平安地过去了”,也没有人愿意假装此刻的相聚和多年前并无不同。在夕阳下的湖边,大概是出于无比的思念,阿笃在凉子的轮椅前屈下了身子,依偎在这位如同母亲一般的女人的怀中。心中交织着的怀念和爱戴已被岁月封染上了浓浓的一层歉疚,因此产生的羞耻心在无法被凉子谅解的情况下也只能越发肆意地留下疤痕。

接受本身就是一种慰藉,无关罪恶、无关正义、也无关道德。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束缚往往只是用来自我宽慰的假象,若是要活得欢快,则大可跟随着那股意识,沉溺在自己设立的至高点,并以此来批判、嘲笑,甚至是逃避。就像怪别人,往往都会活很累,因为并不相符的观念让你无法理解问题所在,于是乎连思考本身都会成为一种折磨;而怪自己却会变得轻松不少,什么事都有了解答,剩下的逃避就可以了。但终究,却也逃不出自己所建立的牢笼,尽管这个牢笼本身并不丑陋,但久在其中,你会变得疯狂。倘若你从未见过真正的美好,疯狂至死也并无所谓;但但凡你曾追求过哪怕一丝光明,最后你也会发现,你和你身边的人都已为这种虚幻遍体鳞伤。

如今的阿笃大概已经能明白这个道理。

羁绊

日影《追忆》便是讲述了男主阿笃的故事。二十五年前的北陆,还是孩子的阿笃由于家庭破裂、母亲的出走而变得流离失所,最终被一位经营着一家小饭堂的凉子所发现,并收留了他。在凉子租住的房屋内,阿笃和另外两名同样无家可归的孩子阿悟、启太一同生活着。生活很简朴,但凉子和另外一名店里的常客小山却把他们当作亲人一样对待,在简陋的房屋内一同熬过了寒冬和酷暑。

然而,世事往往都不尽人意,存在于凉子过去中的黑道男子开始进入他们的生活,不断欺凌侮辱着凉子,肆意地破坏着孩子们的童年。于是阿笃和其它两个孩子出于对凉子的爱选择了用他们的方式报复黑道男子,但最终却不慎将其误杀……按照独自背上罪名凉子最终的要求,三个孩子自此分别开始了独自生活,之后永不相见。

二十年后,三人的生活已变的大相径庭。阿笃成了一名刑警,往返于各种刑事案件现场。阿悟去了东京,入赘了一家玻璃厂家族,和妻子小夜子一同继承了伯父的事业。而启太则也同样成了一家小型施工公司的社长。

阿笃刚经历了一场噩劫,他和妻子美那子的孩子在临产时不幸夭折了,而美那子也由于仍沉浸于悲痛之中,独自搬离了共同的住宅。同时,曾抛下他的生母也回到了阿笃的身旁,但此时只是一味地向他要钱,用来偿还自己在外面欠下的累累债务。在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阿笃眼神已变得黯淡,也许生活对他来说也许只是另一种麻醉剂。

这一天,阿笃出现在常去的面馆中,却在离开时被一名稍高的同龄男子搭了话。此时出现的这位穿着破旧夹克,脸上布满了和年纪不相符沧桑的人正是阿悟,他先认出了阿笃。然而在两人边叙旧的过程中,阿笃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之情,只是默默地听着阿悟讲述着自己故事,时而点头时而强行挤出微笑。而阿悟则截然不同,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一边还不停地灌下一杯杯烧酒。原来,阿悟经营的玻璃厂因为北陆的萧条遇到了严重的经济困难,而另阿笃更意外的是,阿悟此时正准备前往启太那向他借钱,并且这已不是第一次了……阿笃望着醉醺醺的阿悟,脑袋里突然回想起二十五年前的时光和最后的离别,凉子的那些话,大概至今还紧紧地拴在阿笃的心上,相比之下与阿悟和启太的重聚,都并不重要了。和阿悟告了别之后,阿笃匆匆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然而令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发生在了第二天。阿笃接到报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正前往现场调查,但就在此时,助警向阿笃汇报到:“(死者)川端悟,37岁,现住址……”,这一刻阿笃脑海里一片空白,自己儿时的好友,甚至就在昨天还见过面的人竟然在此时此刻没有了呼吸。看着阿悟的遗体,阿笃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在这几分钟里,内心闪回了无数画面:凉子的嘱托,阿悟妻女的痛苦,被不断借钱却不曾露面的启太……阿笃隐瞒了自己和死者的关系,在一头雾水中挣扎着。

阿笃是唯一一个知道阿悟身前见过启太的人,甚至连阿悟自己的妻女都并不知情。而阿笃也知道阿悟曾不止一次向启太借过钱,于是一种很可怕的猜测不断地占据着阿笃的内心:阿悟贪婪的嘴脸,启太的无奈和心中的恶魔……他害怕着,害怕自己最不想承认的现实的的确确地发生了;害怕自己曾最想念的朋友们已经变得不再是所熟知的模样,而成了一种可怕的存在;然而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是,他最害怕的是,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将被曝光……

剧情至此,警察、被害者和疑犯,这三个人以这种最戏剧性也是最微妙的关系呈现观众面前。导演在影片中花了大量的笔墨描绘了阿笃和他身边的人所处的困境,事实上阿笃周遭所发生的一切都仿佛在向我们说明,那些我们曾所谓的痛苦和不幸只不过是用来演示自己的懒惰和嫉妒……客观的说,这种设定在日影中并不罕见,但相信我,类似的困苦绝对并不只存在与虚构的表演之中,而我们也永远没有办法真正的感同身受。我们所需要理解的是,阿笃现在所拥有的心态,恰恰是对自己的信念最好的诠释。

例如害怕,或者恐惧。阿笃没有将自己认识以及见过阿悟的事说出来,若是说纯粹出于对于凉子诺言,相信并没有人愿意接受。那害怕的是什么——失去自由和生活。在日本这个高度开放的社会,随着二十五年前的事被曝光,接踵而来的无论是什么,都将大大打击、甚至是压垮阿笃和他身边的人,他害怕坚持到如今的自己将被毁于一旦,但这是因为他更相信,自己所走过的路是对的。他从再次变得流离失所到成功地加入了刑警队伍,他接受了曾抛弃自己生母的相认,甚至连丧子之痛也并没有将其彻底压垮。和那些向困苦妥协最后失去自我,慢慢“腐烂”的人不同,阿笃一次次撕开沦落的诱惑,举步维艰地践行着自己的道路,一条深受着凉子影响的道路。那是信念,是唯一能拖拽着他继续前行的缰绳,阿笃并不想失去她。

抱着这种信念继续前行,哪怕害怕着、担忧着,但阿笃明白自己是正确的。只是对于这点,我们并无资格去评以是非。

恪守

案件并没有什么新的结果,调查陷入了僵局,刑警们还在不停的收集目击者的证词,并希冀阿悟的家人能提供有用的线索。而阿笃知道,启太将会是关键人物。阿笃想要明白事情的始末,证明自己猜测的对错,心想独自一人在过去仍被掩埋的时候平息这场风波。

阿笃从阿悟的家中找到了启太家的线索,并独自驱车来到了那家施工公司,见到了有九个月身孕、启太的妻子真理,并在其引导下见到了启太。和阿悟并不一样,虽然出没工地使得启太满身风尘,杂乱的头发和胡渣也未经修饰,但从脸色和姿态还是看的出来,启太生活的条件相比阿悟滋润不少。然而对话也一度陷入了僵局,启太并不想见到阿笃,尤其是当他得知阿笃已成了警察的时候,产生了明显的抗拒。“你走吧,我没有见过阿悟,也没被他勒索”只留下简单一句给了阿笃。显然这让阿笃对启太的怀疑又加深了一步,心中那恐怖的猜测又一次勒紧了他的胸膛。一时间,阿笃就仿佛正面临着深渊的边缘,具足无措。

就在阿笃也无奈于目前处境的窘迫之际,心中想起了两个人,对他来说无比重要、但却又无法相见的两人——凉子和小山。他们因该还在一起吧,阿笃想,他们过得如何,就在我们三兄弟因为这上天的愚弄而聚首的如今,是否还能想以前那样寻求一点慰藉。阿笃唏嘘着、苦笑着找到了凉子所在的养老院,然而眼前的所见又为他原本称重的胸膛上又添上了一块石头。只见凉子坐在轮椅上,目光呆滞,俨然失去了正常行为能力。而苍老的小山,还依然守护在其身旁,抱上抱下,很勉强但也很平静。

小山在认出阿笃之后,同样并未流露出任何喜悦,就算曾经有多亲密,毕竟在多年以后,已无法假装彼此之间还是先前的摸样,何况这还是凉子在有意识时的本愿,毕竟对小山来说除了和凉子一起安稳地生活,其它的一切都已变得不那么重要。庆幸的是,阿笃仍在和小山的交流中掌握了些许信息。原来,就在三年前凉子不幸地出了一场交通事故,这场事故为凉子带来了极大的损伤,除了无法行走和交流,凉子甚至记不起以前发生的种种。而这件事碰巧被启太知道了。出乎阿笃意料的是,启太不仅没有被之前承诺所束缚,反而极力地帮助凉子进行康复,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财力,才使得凉子和小山如今拥有了相对安稳地生活…

阿笃在听信了小山的话之后,心里暗暗地开始明白,启太还是原来的启太。和自己一样,启太也沿着这条带有凉子身影的道路,坚强地走了下来。而这样的启太,是不会向阿悟动手的。于是阿笃再一次找到了启太,但这次,反而比先前更激动地训斥道,为什么要向自己隐瞒?既然自己是清白的,为什么连向阿笃都不愿坦白?就在此刻,启太的妻子真理感到一阵不适,眼看着就要临产了......启太紧握着真理的手,两人一同将她抱上了汽车,启太不停的安慰真理,为她打气,而阿笃则是坐在驾驶席上,飞速地向医院驶去。

时间已经迫近了傍晚,云雾中开始参杂着些许红晕,粉刷着医院破旧的墙壁。这里附近的医院大都都是昭和建成的,不论是地板还是墙壁,都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瓷砖,妇产科紧邻着的阳台长廊也是一样,在这里还可以从阳光中看到飞扬的红色粉尘......启太背靠着阳台,一边抽着随身的香烟,一边问到阿笃,你了解阿悟吗?显然阿笃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无论是那天见过的一面,还是自己心底的猜测,对于这样的问题都太脆弱不堪。启太接着说道,阿悟他可是拼了命地在保护他的家庭。阿笃没有作声,谈话还在继续:阿悟他明知道只要申请破产就好了,但这是妻子和他岳父留下来的财产,可以说这所玻璃厂代表了全家人的希望,他拼死也不希望它倒闭。而来寻求启太的帮忙也是迫于无奈,“马上就奥运会了,经济一定会好起来的,到那时就好了,”启太回忆起那天于阿悟的交谈,即便很难忽视阿悟那无神而又夹杂着惭愧的面容,但的确在那一刻,他的眼神里是存在希望的。阿笃还是在一旁默不作声。

“三年前我遇到了凉子”,启太知道这些问题已无法逃避,于是继续说道“那时,我才知道凉子在进监狱的时候已经怀了孕”。那个孩子的父亲就是当年死去的那人,凉子在监狱中将孩子生了下来,并托付给了熟人抚养。在这个对凉子来说灰暗的世界里,那个孩子仿佛成了唯一的慰藉。然而凉子也深知,若希冀女儿过上和她完全不同的日子,她是绝不能出现在其生活中的。于是,凉子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孩子,并嘱咐好友无论如何也别向她女儿透露自己的身世,就让她在一个美满和睦的家庭里成长,和普通人一样生活、结婚、生儿育女……启太深知这对于凉子的重要性,也是从那时候起,启太就明白他无论如何也要替凉子实现愿望,守护好她的女儿,永远不会让她被那残酷的过往所侵扰。

阿笃看着启太,没有再问多余的问题,因为他大概已经知道了那个女孩的名字——真理。也就在此时,妇产科的大夫带着微笑走向了两位,启太也早已隐忍不住久违的泪水……导演没再花费浓墨重彩去描绘刑警们是如何抓住真正的嫌犯的。这里只是顺带一提,杀死阿悟的凶手正是他自己的妻子和一起干活的手下,动机则是巨额的保险。

也许我们能料想到,在故事的最后,阿笃心里必定已在某种程度上变得伤痕累累。信念,阿笃坚守着称之为信念的东西让他对阿悟以及启太产生了可怕的怀疑,也许他从未有像此刻一样地质疑自己走过来的路是否正确,是否是凉子所希望的那样。“你们从今以后再也不要相见……”真的只是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吗?阿笃觉得自己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他相信着也恪守着的、与凉子定下的约定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坚强,无畏生活中的残酷。但这种“要求”也慢慢地蚕食他的热情甚至是对待生活的理智,对于凉子的爱则加剧了这种盲目,他甚至不能简单地区分希望他度过什么样的人生和希望他成为什么样的人之间的区别。这种麻木伴随着阿笃度过了25年的时间,以某种形式也“伤害”身边的人,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一种逃避——逃避了选择、逃避了决断、逃避为了追求更幸福的人生所要付出的另一种努力——告别。

追忆

我们想象一下阿笃为什么会走上刑警这一条道路,在一幕和启太的争执中,他自己有说道: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无法面对二十五年前所犯下的错误,害怕再次面对凉子时,依然没有能力面对自己仍被过去牢牢禁锢住的心。刑警的身份从始至终给阿笃带来的都只是一种错觉或掩饰,好让自己误以为可以不用再去纠结、思考过往的那些经历到底意味了些什么,而只需要——逃避就可以了,恪守着自己称为信念的路“努力”就可以了,有着“绝对正义”的工作,拿着体面的收入,娶妻生子,赡养生母……大概这样前进就可以了。在电影的尾声,阿笃也这样对启太坦白道:也许我更本不适合做一个刑警,也许我们应该更早地相见,更早地承认二十五年前的事是无法被忘记和逃避的……而启太听了这番话后只留下了一句嘲讽:你可活得真是轻松啊。

阿笃用约定、信念、道德和正义约束了自己的人生,沉溺在了这种充满技巧的、狡诈的自我逃避中。然而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我也更愿意相信,阿笃始终无法接受、始终无法释怀的只是那一份份沉重的告别。对于盲目信念的告别,对于回忆所赋予枷锁的告别,也是对于这亲手营造出来,面对生活的虚伪和傲慢的告别。这不是一种遗忘,也同样不是一种妥协,正相反,告别自己是一种坚韧,是一片破晓的曙光。阿笃告别了自己搭建起来的牢笼,抛下了刑警的尊严,从而找寻到了真正的轨迹;美那子告别了隐藏在心底的寂寞,接受了自己和当下的生活;还有阿笃的生母,惟有身临阴阳之间才得以发现,无法被接受只是缘于无法告别对于过往的歉疚……就像片名“追忆”一样,也许只有当你接受并告别了那曾经的自己和自己的稚嫩时,你才能真正地回忆其往昔,追忆其中所蕴含的纯粹的美好。

电影《追忆》的最后一幕,导演一如既往地通过特写,将依偎在一起阿笃和凉子的神情刻画得异常细腻:一位是抱着亏欠与“过去”诀别了二十多年之久的孩子,一位是由于车祸失去了记忆但仍流露出守护本能的母亲。而最精妙之处,不同于传统的手法,导演将“母子”二人久违的重聚设定在夕阳西下之际。事实上,如果你仔细的看完全片,就不难发现,导演曾多次采用太阳西沉的黄昏为背景,去描绘一个个并不沉重的画面——阿笃、阿悟与启太小时候一起望着夕阳想象着人生;凉子面对着夕阳感谢“平安的又一天”;还有阿笃和美那子在屋顶淡淡地交谈……从这些夕阳中,如果你仔细体会的话,相信同样会从中感受到对于“告别”的深一层理解——夕阳代表了一天的结束,而为了迎接下一缕金光,你唯一要做就是和过去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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