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

去年大约也是现在这个时候,回声音乐节,我在现场接到母亲的电话,告诉我父亲的情况很糟糕。我放弃了第二天的Muse演唱会,连夜赶到南京医院里。从那之后到十月二十五日,便是一段我永远不愿去主动回忆但却又时时刻刻敲打着我脑海的时光。从医生半夜找我谈话,基本决定放弃治疗,到四处慌忙寻找救护车火速赶回常州。父亲用残存的意识告诉我他不想走,想留下来继续治疗,而我只能无奈地欺骗他,已帮他找到了更好的医院,一定可以把病治好。这个谎,虽是无奈之举,但到如今,每一分钟都在折磨着我。我毕竟没有兑现我的诺言。这种愧疚,可以是旁人安慰我的借口,但终究是埋在了我的心里。

父亲九二年年初,离开中国,去德国闯荡。我记得那个冬天,我第一次去北京,便是送父亲上飞机。我们全家提前好几天到了北京,父亲陪我去了好些地方玩。那时候觉得北京真的好冷啊,我的鼻涕都冻成了冰棍。后来2010年冬天在北京,我穿着一条单裤,又感受到了那种刺骨的冷。在机场的时候,父亲跟母亲合了影,我哭得稀里哗啦。我不想爸爸走,我讨厌那些“拐”走我爸的人。走之前,我还要再坐一次爸爸的肩膀。小时候上街,我总是坐我爸爸的肩膀上。每次出门,都要买爸爸给我买一个玩具,不然绝不肯回家。到1992年年底,父亲托人从德国给我带回了一台GAMEBOY。那时候有一台GAMEBOY,意味着我是小伙伴中的大明星。所以我就想,爸爸去德国,也没那么糟糕嘛。

开始的日子,给爸爸打电话,要去邮局,每次大概能说上几分钟的话。爸爸和妈妈之间应该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我曾偷窥过这些信件,从中得知父亲对我的期许,然后在六年级的时候还以此为题材写了篇满分作文,被全校诵读。后来我们家装了国际电话,可以直接从家里打电话给爸爸了。我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用家里的电话给爸爸打电话,是我自己亲自拨的,手里拿了一张小纸条,是我从课上学来用英语打电话的句子。我非常紧张,于是电话通了后,也不管对面说什么,直接一股脑地把老师教我的句子全都说了出来:“Hello! This is Weiyu from China. Is my father Qiaoli there?”我连续说了几遍,终于等来了爸爸。然后爸爸就开始夸我会说英语了,我说学校学的。其实后来才知道,父亲去德国前,都是用录像带,在家里自学的德语。

93年父亲第一次回国的时候,给家里买了第一套KENWOOD的组合音响。除了放童安格邓丽君之外,父亲会放DISCO,然后在家里跳舞。也许从那时候开始,我的血液里就被播下了热爱电子音乐的种子。以至后来,爸爸经常带着我和妈妈一起去KK,还有当时华联顶楼跳舞,说是跳舞,其实就是蹦迪。如今回想起来真是酷得不行。那时候常州的KK,如果你现在回想起来,你可以用一切时髦的词语去形容,当时流行的DISCO或者HOUSE,所有的人都在跳舞,在舞池里,在音响上,没有人会坐那无聊地摇骰子。还未满十岁的我,总是被爸爸抱上音响,然后学着他的动作,开始有模有样地摇摆起来。那个年代迪厅里最流行的歌,我想大概就是那首No Limit。

当时我对父亲在德国的生活一无所知。只是后来,听父亲回忆起来,也真可以算是一段传奇。年轻时候的父亲本就是一位时髦的嬉皮士,长发带着自来卷,还有自己做的喇叭牛仔裤,再加上JIM HENDRICK式的胡子。后来父亲常常回忆说,当时他在德国与比利时的边界处开了一家餐馆,自己既要做厨师烧菜,又要做酒保给人点单。他去过柏林的地下电子俱乐部,也去过WACKEN音乐节。后来因为卷入了黑帮的争斗,又从德国逃入捷克,在捷克又呆了一年。这些经历往往令我听得目瞪口呆,对于一个儿子来说,只有佩服与崇敬,还有希望去效仿。记得有次父亲饭后点燃了他的烟斗,问我抽过大麻吗。我眨着眼睛看了看他,他又说,没什么的,他去欧洲的时候,大部分人在烟盒里都会放一根。所以在我的心里,父亲是我所憧憬的七十年代世界嬉皮潮流在我身边的缩影。我不知道在一个江南小镇的平凡厨师,为什么会如此这般,但又觉得,这种身为世界一部分的感觉,真的很好。

父亲是一名厨师,而且是一名特别优秀的厨师。这三十年来在常州,撇开个人情感,比我爸爸做饭好吃的人,我没有见过。如果大家有幸观看一部名为《中华一绝》的纪录片,里面会有我爸做小笼包的身影。而且父亲可以说是常州第一批做西餐西点的。前阵子我在衡山路路过衡山宾馆,又想起小时候我吵着要吃西餐,父亲便带我从常州坐火车来到衡山宾馆。当时衡山宾馆有个西餐厅,父亲早年在那里学徒。我还记得那个晚上父亲的师傅招待了我们,吃了牛排大虾之类。忘了是几岁生日,父亲还给我来了手现在铁板烧店都会有的火烧冰淇淋。我至今仍怀念爸爸那一顿顿信手拈来的晚餐,想起当时那一条条今天我不回家吃饭的短信,全是不珍惜的懊悔。

如今这些日子,有时候会拿起自己的手机,给父亲发短信说,我今天回家吃饭,要吃虾仁、香煎鸡和锅贴,然而“叮”的一声,亮的是桌子上放的父亲的手机。有时候打开QQ看到爸爸的QQ头像,也会不断打开来看,圣诞老人的头像,签名是“宁静致远”。是啊,你做了我二十八年的圣诞老人,给了我世上所有美丽的礼物,然后就这样的离开。有时候打开支付宝,想给您打钱孝敬您,然后自己就会突然哭得像傻逼。这个世界处处都是你的痕迹,只是我已经再也不能向过去那样勾着你的肩膀,喊你一声老爸。人啊,总以为悲伤像是被点燃的烟,燃着燃着就随风而去了,但是,你手指上留下的烟草味,那才叫做痛苦呀。

小时候父亲总带着我出去旅游,长大后,我总喜欢独自旅行,跟父亲一起出行的机会也越来越少。零五年考上大学后,全家一起自驾去了山东老家,一路欢声笑语。之后就是零八年一起去澳洲了。记得那时候在阿德莱德的YHA,父亲跟各国青年打成一片,还跟一个日本老头,各自拿着自己的电子词典进行交流。您就是这么神奇啊。那时候最快乐的记忆莫过于一起去酒庄品酒,大家大都喝一口尝尝味道然后就吐了,嗜酒如命的你仿佛来到天堂。而我能找到我们两人最后单独的合影,也就定格在了那时。时常反思,大学毕业的这么多年,我给您的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你喜欢听我讲外面旅行的故事,然后分享你当年的故事,眯着老酒,可这种时光,全都留在了过去。我还记得一四那天我们从表弟家出来,我看你瘦得十分厉害,突然很焦虑,说,爸,去体检看看吧,你这瘦得太厉害了。您告诉我就是胳膊肘疼,好久了,一直不见好。噩耗最终还是来临了。

父亲喜欢跟我谈文学,谈他最喜欢的契诃夫和巴尔扎克。以前老家我的卧室里,都是父亲年轻时开始的各种藏书,有巴尔扎克全集,乔伊斯全集,甚至还有亨利米勒作品集。而我也几乎都看完了。如今想来真是一笔特别宝贵的财富。您总是跟我强调艺术的关键就在于产生共鸣。您特别会画画,会画国画,会画漫画,可我觉得你的字才是真正的大师级别。现在还会看着你十八九岁时候落选的漫画作品发呆。您当年早上五分钟帮我画的美术作业,在学校被展览了一个学期。您总是在酒过三巡之后,点燃我送你的烟斗,还是樱桃味的烟丝,然后问我:你知道是先有喜剧还是先有悲剧吗?然后会告诉我先有喜剧,因为人们丰收获得了粮食,一部分多余的粮食被用来酿酒,人喝酒以后就特别高兴,然后便产生了喜剧。然后我便会开始嘟囔,悲剧也是和酒有关啊,悲剧不就是从酒神节狄奥尼索斯的颂歌演变来的吗?

三四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偷酒喝。然后五六岁的时候有次趁你去上厕所,把你酒桌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有了人生的第一场大醉。十八岁之前,我总跟你叫嚣,过了十八岁,我一定要把你喝趴一次。可是到今日,我们竟然从没有两个人一醉方休。

所有这一切,正如我帮你写的墓志铭: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我和妈妈都安好,您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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