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布谷鸟,你知道世界已经变了吗?
早上出门,阳光正好。不过在早春的北京,依然还有些冬日残余的寒冷。小区门口像往常一样停着好几种形色各异的共享单车。与此同时,一夜之间,又新加入了一批浩浩荡荡“小蓝单车”。一辆辆车子虽然都安静地立在那儿,但看起来却有一种谁都不服谁,谁都想打败谁的架势。
当我从这堆自行车中找出一辆正准备骑走时,竟突然听到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一声接一声的布谷鸟叫。现在是农历二月,我所在的位置是北京高楼林立的中心地带。此时此地传来布谷鸟的叫声,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有些不合时宜。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更让人吃惊的,这些鸟叫声听起来竟然与我许多年前听到的一模一样,渺远、苍凉,仿佛远古之音,让人顿觉时空错乱。
不知道是我自己忽略了,还是真的没有出现过,我已经有十几年不曾听到布谷鸟的叫声了。但是,布谷鸟叫带给我的回忆却是刻骨的。如今想起来,依然还是一个个生动逼真的画面。
小时候,我生活在山里。山里的人们都是踏着物候的脚步候劳作的。而布谷鸟简直可以算得上物候最敏感的使者了。
清明节已经过去,谷雨马上就要到了。一场蒙蒙细雨将群山氤氲得湿漉漉的。山花业已落尽,新生的叶子啊、草啊,在雨水的滋润下一下子绿得发亮。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它们竟突然一下子偷偷长了一大截。当你正惊诧于自然的神奇时,却突然听到更遥远的山间传来了鸟叫声,“咕咕咕……咕咕咕……”。这些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也有些凄凉,甚至叫人觉得有些伤感。而且,不管它们在哪儿叫,仿佛都会哄托出一种特殊的气氛,总让人觉得它们来自很古老,又很遥远的地方。
布谷鸟只要一开始叫,就停不下来了。每天,这种声音都会在群山深处如期响起。如同一场场悲情的演唱。
过不了几天,总会看到山里的大伯们、爷爷们像约好了似的,一个个佝偻着腰,一个肩上背着锄头,另一个肩上挂着一个破烂挂包,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早烟袋,晃晃悠悠地往地里去了。
后来,跟着长者们跑到地里,我才知道,那些挂包里面装的全都是各种豆子、瓜籽、玉米,甚至还有谷子。
幼小的我不明所以,总是问老人,为什么每年击谷都(家乡方言中,布谷鸟被叫作击谷都)叫的时候,就要种瓜种豆了。老人们总会笑眯眯地告诉我说,你没听到击谷都在叫”咕咕咕“吗,实际上是“谷谷谷”。就是提醒人们要赶快种谷啦。
听老人们那样一说,少年的我突然一下子觉得这种鸟好像有通天的本领,分明就是神鸟嘛。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这其实不过是自然界最平常的物候现象。
要说,布谷鸟提醒人们春耕,本不是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很奇怪,一切似乎又没有如此简单。因为十几年过去了,那场与鸟叫有关的农耕,竟然还清晰地宛如昨日,像一场上演了无数遍的电影。
春和景明,暖风熏人。老汉们在悠远的布谷鸟叫声中,草木拔节声中,气定神闲地往田间地头走。他们身后院落里的鸡呀,猫呀,狗呀,却还像往常一样在山坡边上闲庭信步。偶尔会停下来,眼神呆滞地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神情中仿佛透露出微微的禅意。走进田间的老汉们,则默不作声地开始挖已经苏醒的土地。地里有蚯蚓在慢吞吞地蠕动着。老汉们不慌不忙地把种子丢进地里。仿佛种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劳作累了,老汉们就一屁股坐到地头,沉默着,开始吧嗒吧嗒地抽早烟。时间在他们身后静默无声地流走,哪怕草木在暖阳中肆意生长,哪怕远方炊烟袅袅,哪怕村落里的母鸡嘎嘎叫着,提醒主人,它们已经下完了新一天的蛋。但这一切丝毫都影响不了悠闲的老汉。他们劳作了一辈子,有绝对的自信,知道自己耽误不了农事。
日子很快过去了,该种的种子,已经一颗不少地被种进了地里。老汉们悠闲地扛着锄头回去了。远方的布谷鸟仍然在尽职尽责地叫着,也惊醒了埋在地里的种子。它们在酝酿着,也在等待一个破土而出的天机。
其实,在山里,时间总是这样运行的,缓慢,缺少变化。可是因为物候,因为布谷鸟年复一年低沉的叫声,春耕变成了一场生动的记忆。时至今日,我还能清楚地还原,布谷鸟叫从山林的哪个方向传来,那伴着鸟叫步入田间的老汉的神情,那春风中蹁跹的蜜蜂、蝴蝶自在的模样,甚至谷场边上那台停滞在岁月深处的石碾将碾台压出平滑平面。
可是,十多年了,我没有再在山里停留过,更不知道布谷鸟是否还按时在同一个地点行使自己的使命。当年播种的老汉大半都去世了。还在人世的也都放弃了那种缓慢的生活,像我一样进入了城市。
进入城市的我们,已经丧失了对季节的感知,对物候的回应。即便是听到各种鸟叫,似乎也并不去想象,它预示着四季轮回行进到了哪一步。我们年复一年,看到的都是城市高速运转,是汽车呼啸而过,是人流行色匆匆,甚至是眼前这场激烈的自行车大战。
对于我来说,生活的世界已经真真的变了。
可远处那奇妙的布谷鸟叫声,还跟十几年前,并没有任何区别。依旧那样低沉、渺远,仿佛越穿了时代,依旧让人觉得惆怅。我甚至怀疑它们是不是因为太寂寞,所以也从我生活的大山深处,搬进了茫茫都市?
果真如此的话,我真想问一下布谷鸟,十多年过去了,我的世界,你的世界都已经发生变化了,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