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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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鱼都不说话，生来不说话。

并不知道哪里是家，像是从这入海口的泥沙中挤出身后，就再也停不下这样奋力地回游了。

起初，他认定生活就是这样的，只有日夜的湍流，偶尔来上一个无聊的漩涡，再也变不出别的花样了。而他想要做的，或是可以做的，就是奋力地游，奋力地游，直到有一天，精疲力竭，松了一口气，被卷入大海，被鲸吞食，被虾啄食，了此一生。

然而他又是向往着大海的蓝，那是深邃而又平和的色调，可触却不可及，就像上帝允诺过的天堂。

鱼却不说话，张嘴会是满口泥沙。

二

当蓝尾鱼游到身边时，他并未有什么知觉，依然在顶着头皮抗击着早已麻木的激流。而意识到她是打海里而来时，难免就多出了几分惊讶。

他并未有这样的勇气，如她游到这淡水一样，放开自己，到那深海中看一看，他怯弱，他害怕。

鱼都不说话，他没敢说喜欢她那条尾巴，透明地纯粹，弄画笔描上去似的，用的还是那种最忧郁的蓝...蓝尾鱼却又是活泼着的，喜欢在他头顶打出一朵朵欢快的浪花，偶尔又会蜷着身子，顺着水流，跳上一段回旋的舞蹈。

来吧，来吧，一起来玩啊！

可是，鱼不想说话，他只想鼓力去划，尽心地划...

然后，她问：

“你喜欢海吗？”

他不回答。

“那你要去海里游一下吗？”

他不回答。

可是，你总还是喜欢海里的东西，对吧？

他不回答。

鱼他不说话，听得懂话，作不了答。

三

那之后的许多天，蓝尾鱼就不再来了，想着她定是腻烦了这般的沉闷，寻着其它乐子去了。

不禁就懊恼起来，正觉着很真切的一种怅然若失的时候，她又兴冲冲地游回来了。

那声音中带着一种急切：“看着，快看着我的眼睛！”

要知道，鱼的眼睛却是奇妙的，装进某些东西后，可以像一面凝固的镜子，定格以后，就一直保留下来。

所以，他是在那双美丽的眼睛中看到了珊瑚的海，像一片绵延着的小山坡，却着着不可名状的色泽，如骆驼在沙漠中缓行一般，慢慢地挪动，慢慢地变幻...

鱼又不说话，讲不出挂在嘴巴上的喜欢。

随后的日子里，又有了晒满阳光的长长海滩，还有透着丝丝光亮的幽深峡谷，都在那些遥远的地方，是他找不到勇气去亲临到的远方。

四

他只觉得安静着挺好，却又习惯了听着蓝尾鱼说话，那些藏在深蓝中的用永远急切的语气讲出来的故事，是那样地动听，和令人神往。

鱼总不说话，他没有计划，又不想变化。

一直就这样最好了。

最后一次蓝尾鱼允诺时，是说要带来极地的雪。接着，他一如往常地没有说话，她摇了摇尾巴，把面前的水抹成了一股悲伤的海蓝，就游开了。

极地的雪？极地的雪！那该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旅程啊，可能一生都游不回来了。

就这样在例行的沉默中失去了她。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体察到了一种不可割舍的痛苦，开始懊恼，应该早些就把蓝尾鱼装在眼睛里，开始自责，为什么就是张不了这该死的嘴巴？

五

鱼都不说话，不再尽心地划，鼓力地划...

他第一次那样放纵地松开了自己，顺流直下，想着让自己堕入那海洋的天堂，被鲸吞食，被虾啄食，了此一生。

那是一种多么释放的自由呵，于是他突然间感受到了蓝尾鱼跳着回旋舞的畅快，接着又想到蓝尾鱼的尾巴，蓝尾鱼的浪花，蓝尾鱼带来的朝阳与晚霞。

在那一个念想之间，他又奋力地游了起来，更加奋力地向上游了起来！

或许她喜欢远上的云，蓝尾鱼可以带来极地的雪，为什么我带不回远山的云呢？

鱼再不说话，他要去最远的山上采下一朵云，装进眼睛里，带给蓝尾鱼。

六

他游过了峡谷，路过了城市，再越过浅湾，跨过湖泊，一年又一年，原来的湍流渐渐地变成了涓涓细流，他开始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响，好久没听到像蓝尾鱼讲故事时那样好听的声响了。

是在这一天，他游到了这江水的源头，抬眼看上去的时候，是一座巍峨的雪山，一串串水流很安静里汇成一股，然后又连成一条，交织成的一片，像是在山脊画着意识流的图画。

是最远的山了吧？

那山顶是一汪云海，像海洋那样翻滚着，无边无尽，无声无息...

可亲爱的蓝尾鱼，你还好吗？

是否找到了极地的雪，在永远挂在天上的太阳下，称出一层浅浅的红，那是一个美好的地方，是吧？

谢谢你，谢谢你，也让我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远方。

七

他老了，再游不动了，采到的，是远山上最美的一朵云，白白的，软软的，小心翼翼地装在了眼睛里。

鱼还是不说话，死也没说过话。

他没说的，是我们都想听到的：

我爱她。

我爱她。

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