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

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

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正凝想、明挡素袜。如今安在?惟有阑干,伴人一霎。

——《庆宫春》 姜夔

那晚,我静静地低吟着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一遍又一遍,一颗心像是阴沉的天气、潮湿的云雾般,找不到释放的缺口。“悄悄是别离的笙箫”,是呵,流淌的时光总是于不经意间,悄悄流淌,想要抓住,却只能颓然认输。一年中最为喜乐的春节就在烟花胜放后凋零成雪,不愿面对终了的离别却终是要挥手作别。前方的路,是如此的渺远,也许我注定是一只飘零的孤雁。犹记得那天,我心痛无言,唯写下一段潮湿的文字,聊以慰藉。没有人愿意任寂寞的荒草蔓延,就像羽翼渐丰的鸟儿不愿飞出温暖的巢穴。然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任谁也无力改变。

此刻,再读姜夔的这首《庆宫春》,又是另一番滋味,另一种心境。年少时还体会不到离别恨,相思苦,只觉姜夔的词,自然灵动,意境清幽,犹如一幅匠心独运的工笔画,精炼韵达,涤荡心弦,而今才真切地懂得词人内心深处流淌的怆然情怀。“惟有阑干,伴人一霎”,是呵,当时光模糊了人事,当现世冲散了因缘,也许那时,就只有一个人的绿水青山,一个人的沧海桑田。寂寥怅惘时唯有与影子推杯换盏,与阑干夜话一段过往的零星碎影。很多时候,并非是不懂得珍惜,而是欲要挽留,却力不从心。仿佛只有刻骨铭心的记忆,才不会轻易被岁月的风尘抹去。

看到史料上对姜夔的评价,其人品秀拔,体态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且对诗词、散文、书法、音乐,无不精善,是继苏轼之后又一个难得的艺术全才。是呵,如此内外兼修的俊杰,若是放在现今社会,无疑能够博得一个光明锦绣的前程,亦带给心中的红颜一个幸福安稳的归宿。可怎奈他偏偏生不逢时,空有着一腔爱国热血,满腹才情,却并不被当时的朝廷重视,以至于屡试不第,终生未仕,一生转徙江湖,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就连心爱的女子,他都无力许她一世安稳,只能于落花飘零时节,选择仓皇地逃离。也许他是懦弱的,但更多的,还是不愿误了佳人的一生。因为爱,所以选择离开。

乍暖还寒时节,总会让人感到莫名的孤寂,尤其是有过美好爱情又亲历了花事凋零的人,内心总会有种挥之不去的嗟叹。“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这天,姜夔偕同三五友人荡舟于江上,摇橹望去,只见那结着薄薄冰凌的水面漂浮着依稀可见的莼菜,就像闺阁中的妙龄女子般,娇俏可爱,直为空阔素净的江面,平添了三分春色,只是景致虽有柔婉之处,却最易触动一颗敏感而孤寂的心。故而看在姜夔的眼里,则是相思涌动,愁绪暗生。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内心深处潜藏的脉脉情愫,能够轻易地被一抹风景,一蓑松雨撩拨而出。湖面上渐渐弥漫开来的雾霭,一如他此刻的愁绪般,化不开,也散不去。

就在姜夔暗自嗟叹之际,忽听湖面上空传来一阵阵沙鸥的啼叫声,似在呼唤那些被云雾隔散开的同伴,又似在招呼其间往来的过客,希望他们能够尽兴而来,尽兴而归。“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循声望去,不由得令姜夔心神一荡,但见几只沙鸥呼唤着,盘旋着正朝自己的方向飞来。那亲切可掬的情态,直散去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安。难道它们是读懂了自己的心事,故而才能如此及时地赶来慰藉自己?看着彼此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姜夔不禁欢喜着张开了双臂,热情地迎接它们的到来。然而,就在这群沙鸥即将落在他的身边时,竟又蓦地从他背后掠过,径直向湖畔的树林深处飞去,唯留下一阵瑟冷的寒风,嘲笑着自己的多情。原来,一切的美好都只能停留在梦里,伸出手能够抓住的,唯有寂寞和空虚。

松风卷携着冷雨,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和蓑笠上,仿佛在提醒他现实的悲凉。“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那若隐若现的蜿蜒山脉,一如昔日佳人的黛眉般温婉玲珑,低压着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眸,一些缠绵悱恻的往事就在迷蒙的烟雨中,渐次汇聚。犹记得那个除夕之夜,自己孤舟独发,雪雾弥漫,刺骨的严寒和漫漫黑夜如同嗜血的魔鬼般笼罩在整个湖面,与外面歌舞升平,灯火流转的世界显得格格不入。然而,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姜夔却并没有感觉到凄清寂寥,因为近几天与友人范成大的开怀畅谈,亦因临别时他赠予自己的歌妓小红很是合乎自己的心意,一直都无怨无悔的陪伴着自己。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漫长的夜里,两人一个吹箫填词,一个轻吟低唱,虽相识不久,却互生爱慕之心。姜夔喜欢小红的乖巧伶俐和善解人意,因为她总能够感知到自己最真实的情感,唱出自己的心绪,为自己的新词编排上悠扬婉转的旋律,而小红亦喜欢姜夔的文字和箫声,甚至是他的一言一行。就这样,两人相依相伴,煮酒夜话,共度了一个温暖而难忘的除夕,亦迎来了新一年的黎明。然而,一晃眼五年过去,当自己再荡舟行于此处时,却是人已非,物亦非,曾经路过心上的红颜,早已在现世的飘零中不明下落。原来,烟花过后,冰冷的连一丝余温都触及不到。

“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当愁绪蔓延,相思蚀骨时,也许,只有酒才能够麻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湿冷的晚风吹皱了刚刚平静的湖面,也让那醉意熏熏的人儿有了些许清醒。姜夔放下手中的杯盏,踉跄着走到了船头,他突然好想放声高歌,呼唤那远去的佳人,亦唤回那散落一地的美好。只是他又清楚的知道,除了寂寂的黑夜和冰冷的湖水,他再也不可能将曾经的小红寻回,与自己对歌夜话了,一些人事,错过了便是永远。人常说,伤心往事最令人心痛,是呵,此刻的他多想抛却一切,就此飘然引去,只做个远离红尘的无心之人,可怎奈,“酒醒波远,正凝想、明挡素袜。如今安在?”当酒意散去,那些难以排遣的离愁别绪依然会暗自萦怀,日夜不停地将他啃噬,而他,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有些人穷尽一生也未能觅得一位懂得自己的伴侣,而有些人即便得遇,也未能与之走在一起。纵观姜夔的一生,仿佛都是在四海漂泊,辗转于陌上,虽有过几段刻骨铭心的爱,却终是无力珍惜,只能任由其随缘散去,就连他毕生的创作,也因一场大火,烧毁了多半。有时,面对命运的舛错,现实的凉薄,我们真地是素手无策,只能选择黯然地接受,因为红尘路漫漫,踏入,便无法回头。对于姜夔,我哀其不幸的同时,亦很敬重他在面对不幸时还能够留给自己一份清醒。是呵,生活如饮酒,半醉半醒最为适宜,无论何时,我们都不能放弃自己,放弃努力,为了自己,亦为了爱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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