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疾人的性问题

残疾人的性问题

  人,常常会产生某种优越感。优越感来自于比较,生理或心理、物质水准或精神生活,学校教育的常规话语德智体美的任一方面较为出色,都可以产生自得自满之情,也就是优越感。比较而出色,竞争而优胜,如此产生的优越感,其来有自,情有可原。虽然这里还可以讲究,比如得自于遗传还是后天,是靠祖上余荫还是凭个人努力,两者之间也就有重大差别,对前者,人们至多只是羡慕,而对后者则往往还要加上赞誉和欣赏。

  当事人自己,如果其出众之处是由于个体努力和勤奋,拼搏和拼命,其自豪固然应该,即使自满骄人有点过度,人们一般还看得过去。仅仅得自于遗传或家族家庭的现成所有,如得到一大笔遗产或生就一副好身材、好脸蛋,若也得意洋洋,那就近乎有点无聊了。因为这只是幸运,摸了好彩撞上大运而已。可我们许多人却就有这样的毛病,我们作为具有正常体魄的人,常在不经意间产生的对于残疾人的优越感,就是一项。

  可能我们正常人的数字太大,因而许多人并不感到自己有这样的优越感。现代文明人都明白,残疾人与我们的差别乃是由于残疾人的不幸,而不是我们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该有任何优越感。因此,说有优越感,许多人不会承认。可,难道真地一点都没有吗?比如,性生活?

  这里,如果我们将体魄完好的残疾人如聋哑盲者除外,那么,对其他肢体不完善的残疾人,我们对他们,难道就没有一点优越感?换言之,对他们,我们难道没有一点性歧视?当想到这一问题时,我们难道没有在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地怀疑:他们行么?我们脑中不曾有过一丝闪念:他们将怎样做爱呢?而这又将是怎样一副滑稽的图景呢?当然,我们是文明人,这些想法决不会公然出口,可我们如此深藏于心的大度,只说明我们稳操胜券的自信,进一步加强和凝固了我们的优越感。可我们真地具有这种优越感吗?我们真地在性活动方面有资格居高临下地同情,实质乃是歧视残疾人兄弟吗?

  我有一位残疾人朋友,他和一位不残疾的女性生活在一起。恪于中国人的传统,也更由于文明教养,我从未和他谈起过这方面问题。虽然他口无遮挡,我却绝不接口,尽管从他结合之初,我脑中就不止一次乱糟糟地想过:他将怎样进行他的“性”福生活呢?最近,在与他通电话时,想不到无意中扯到了这方面,我正想转换话题,想不到他主动告我:“我是绝没有什么性障碍的!”哈哈大笑后又接着说:“你不要不好意思,我在这方面绝不会比你们差,我正‘性’犹未足呢!”

  这对于我是一个全新的经验。从我们的相知和交情,从他们夫妻的恩爱绵绵,从他妻子平和安静的态度等等,我相信他讲的完全是真话。我这位朋友大概在性生活上是绝无缺憾的,无须养肾固精丸,也无须伟哥的。自我反省,我平素的碱口不言近乎是对他的侮辱了,表面的礼貌其实是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脑中杂乱的想法全是不必要的过虑,我需要重新调整,对这位朋友更全面地加以尊重,对残疾与性的关系更要予以彻底地检讨。

  怎能蘧然断定,残疾人在性生活上就一定不如非残疾人呢?这一挟带着社会定势的成见,根源于社会传统的遗风陋俗,是因我们对性、对爱的心理上精神上的残疾所致。

  残疾人在身体上固然存在着缺陷,在从事某种需蛮力的活计上面临着阻碍和限制,可在性生活上却不一定存在着阻碍和限制,除非你将做爱完全做成一件用蛮力解决的事情。他们身体上的某一方面的残障,阻碍着他们用力的方向和角度,可这未必不能由其他动作来替代和补偿。残障自然是一种限制,但这仅仅是从某一方面而言,对于做爱来说,限制可能正是超越的起点,勇猛果绝地跨越限制,将人的能力扩大至极端,更能将爱做得声色万千。越过限制,那里风光无限,而这恰恰是常人止步之处,反成了常人的局限。对残疾人的能力千万不可低估,他们在残疾人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将各种户外运动已做得轰轰烈烈,这类常规室内活动还在话下吗?

  更重要的是,爱不仅仅是体力的干活,爱是男女之间身体和精神的全方位的交流和拥抱。爱不在一时一刻、朝朝暮暮,爱又岂只是身体的接触和穿插。只要有爱,不能进行正常的体位,那就创造新的体位,不能做一般的爱,那就做特殊的为自己所能够把握的爱。爱人之间是无所谓禁忌的,残疾人更有现实的理由作出摸索和试探,尽可以展开想像、打破常人头脑中的禁区,自由自在尽情迈入风光之地。他们具有常人所没有的内驱力,也就能发展出常人所难得一现的创造力,获得全新的经验和欣喜。他们的试足,往往也就是常人的导引,他们的尝试,以后也可能就是千万人往矣的大道通途。

  残疾是肉体的,物质的,终脱不了拘禁;爱是灵性的,情感的,其本性无边无际。爱需要借助于肉身,柏拉图的精神之爱只是少数人的境界,经由肉身,爱才能落到实处,使人灵肉一致。但肉身可以动用的器官廖廖,其动作技巧表演夸张到极致,也不会高于体操。肉身终有限,也就多少总是残缺的,死死的将爱落实在肉身,终是凡夫俗子。落实于肉体,又不限于肉体,将精神超越肉体,自有风情万种,达致爱的极乐世界。“性爱从繁殖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残疾人有什么性障碍可言?完全可能,在四面威逼之下,一颗孤苦的心更能听出性爱的箴音,于是奇思如涌、妙想纷呈把事情做得更加精彩”(史铁生“病隙碎笔”)。

  如此说来,肉体的残缺怎会是大事,肉身的逼仄反会促使人更具象地认清肉身拘限的困境,更主动地挑战和超越,径直奔向那爱的真谛所在。在爱的阳光照抚下,一切肉身复归于平等。

老步补记:

此文写于大约十年前,是读了史铁生散文和一长篇小说之后有感而写。此时正担任杂志记者,自认有义务为纠正社会对残疾人性偏见贡献点意见。文章是否刊载,现在已不复记忆。

2014/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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