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梯里装上了刺眼的白灯，也许还该贴个条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顾悦被挤在一角，从一楼到二十四楼都是如此，她虚悬着身子，像一条竖直生长的海带。
我不否认此刻想投两颗原子弹把地球炸掉。顾悦心想，谁愿意当和平主义者谁就去吧，但别烦我。
电梯门开了，那些矮矮胖胖的姑娘和瘦瘦小小的小伙子走得很慢，脚板紧贴地面拖动，顾悦不得不走慢些，避免把高跟鞋踢掉，或者把前面的人踢倒。
从边门进了办公室。把包一放，拉开椅子坐下了。最近顾悦在实验香蕉减肥法，又是日本人的主意。这真是一个擅长神思妙想的民族，不知他们的录味机发明出来没有。
那该死的目光又来了。前面两排，来自人事部门新主管吴青。目光跟阳光一样，既有界端，又有热度。你可能看不见，但一定不会察觉不到。热、辣、麻，头皮都糊了。头一遭遇上女领导，真是奇葩。
顾悦逼迫自己抬起头，扯动僵硬的脸部神经，摇摇手中啃了一半的苹果，冲吴青笑笑。
吴青笑了，脸色比哭还难看，但总算放过了她。
天天要对视，究竟什么毛病。顾悦心想。
不适感持续了五分钟，顾悦放松下来，开始工作。
吴青叫顾悦到小会议室开会，说有新任务交给她。顾悦是个标准的工作狂，她的成就感、价值感完全来自工作，新任务在前，她就像一个斗鸡，耸着羽毛扑上去。
她28岁了，没正儿八经谈过恋爱。恋爱经过她，如炊烟淡入天空。
吴青说，“我了解过了，部门里你突击能力最出众，有速度又有质量，这件事只能交给你。本周六是七月初七，公司要举行一场健康知识分享会。管人事的副总让咱们部门准备课件，要求是图文并茂，内容详实，形式还要生动活泼。”
吴青局促地笑了下，“我个人理解，就是围绕那点事，出个安全指南。每逢这些节气，高层就很紧张。”
顾悦不明所以，“七月初七怎么了？什么安全指南？”
吴青愣了一下，“东方情人节啊。”
“情人节怎么了？”
吴青抹了把脸，“情人节大家都很忙啊，都有活动啊。有活动就要有安全指南对不对？”
顾悦脸一下红了，但她很好地掩饰了，“好的，我明白了。”本来她想反问，“你结婚了你怎么不自己写。对你来说，这不很简单吗？”但要是这样问过去，吴青再问回来，这个对话怎么持续？
“你先出个框架，下班前我们碰一下，怎么样？”
顾悦说好。
就是个工作任务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一回到座位，顾悦猛觉办公室的空气都是荷尔蒙。无穷无尽的荷尔蒙在她周围汹涌奔腾，而她是块砖。
安全指南，就是如何避免怀孕吧。既然是在公司内部讲，那么对象就是她的同事们。这些正聚精会神做敲敲打打状的人，在农历七月七日即将到来的前三天里，都在盘算什么？顾悦以微小的幅度转头，看看左边的姑娘，又看看右边的姑娘。左边姑娘裙子可真短，四分之三长的腿露在外面；右边姑娘还穿了件露脐装，肚皮可真白。
此处的她们和别处的他们，会走进这世上的一个个房间，关上门，拉上窗帘，手忙脚乱。镜头再切一下，就是一堆凌乱的衣服了。
那但是经过删减后的片子，完整版里，还是记录了这段间隔的。有的写意，有的逼真，有的迅捷，有的冗长。
顾悦目光逡巡了一圈，觉着自己像间谍，像实力超群的警探，很自豪。
二
这天中午，在便利店等付款时，顾悦看着避孕套看出了神。一个精巧的小架子，分了几层，每一层摆放一个品牌，杜蕾斯、多乐士、杰士邦、冈本……
顾悦在想要不要在PPT中放个表格，将权威机构发布的安全品牌列出来，她还能记起名单中的几个牌子。之前，她从来没留意过，可因为工作的缘故看了，也不觉有什么不妥。
男店员见她不动，敲了敲扫码器，“美女，请问选好了吗？”
顾悦“啊”的一声，回过神来，忙说不好意思，将东西放到柜台上。偏偏她买的东西很零碎，一根皮筋，一瓶酸奶，一包纸巾，一支中性笔。男店员伸着瘦长的胳膊，不慌不忙地扫。
后排队伍的关注目光热辣，照在顾悦身上，顾悦窘迫不堪，一抬手，拿了包杜蕾斯。后面那些长脖子缩回去了，男店员也很满意。
我就是这样坦荡荡，怎么样！顾悦很佩服自己。她想，抢购卫生巾，女生都没手软过，可真没见几个女生买避孕套的。哎，女权主义的口号，听起来高昂，落不了地啊。
这个世界，就是不能是其所是地看待问题，也做不到就事论事。不理性。
临下班前，顾悦提交了提纲。吴青边看边点头，嗯，框架很完整，逻辑清晰，就按照这个填充内容吧。
顾悦一笑，她最喜欢别人的全盘肯定，但出于礼貌，她还是问了句，“没什么意见吗？”
吴青皱了皱眉头，“哎，这个倒头工作。什么叫生动活泼？也亏他想得出来。”
顾悦脸一红，但还是说了，“总不至插放视频吧？”
这话一出，两人哈哈大笑，一点也不尴尬了。吴青说，“你当这是伦理研究课呢？”
顾悦做托腮思考状，她确实没思路。
吴青说，不管了，先就这样吧。
顾悦把那盒杜蕾斯带回了家。她先是放在了床头抽屉里，想想觉着不妥，太显眼了，就拿出来放在了衣柜抽屉里；想想仍觉着不妥，如果闺蜜来看她的衣橱，不一下就发现了吗，那就塞在台灯包装盒里吧，这很保险，绝不会有人知道。
但要是自己忘了咋办？近来她越来越记不清琐事了，隔天就记不清前一天吃了什么，对，要写个备忘录，提醒自己一下。顾悦写了“那个东西在台灯包装盒里”，转念一想，手机丢了咋办？手机被破解了咋办？
这盒避孕套，就要成手榴弹了。哎，庸人自扰了，既然用不着，那就扔掉呗。往垃圾袋里一扔，不就结了？
三分钟后，顾悦却又从垃圾袋里把避孕套捡了回来。她读产品说明书，一遍又一遍揣摩具体是什么意思，毕竟这不是“白描”手法。顾悦笑了，她看懂了。
还是不能扔，又没过期扔它做什么。三年内，说不定就用上了。
顾悦把避孕套放进了台灯包装盒里。
三年内，再不用上，她就要以处女之身迈入30岁了。
顾悦想，哎，这世上的好男人都在哪？怎么就遇不上？我并没有排斥什么啊。我只是希望他白净，睿智，绅士。这么难吗？
她悲戚起来，打电话给朋友，她说，哎呀，我好郁闷，我想恋爱了。
朋友说，得了，告诉我你周末怎么过的？
周末？不加班就睡觉啊。两天都不够睡。平时加班太多了。
就这么忙吗？你们都这么忙吗？
反正我很忙。你知道，我是完美主义，我做一个事情就要做好。
总该有个小组吧？什么事都是你一个人负责？
哎呀，合作不来啊。她们的水平真的，不是我说。哈，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是臭名远扬了，大家都知道我苛刻。最近部门调整，新来个主管，说话不烦人，就是天天早上要跟我对视一眼。我觉着挺烦的。不过笑一下也没什么大的不好。
可能是看上你了。对视可是恋爱必修课。
瞎说，女的，都结婚了。
哦，可能见到你后，遗憾自己不是男的。
说正题，你给我介绍介绍？
我认识的那些人，你都认识。早都流到沟渠去了。
哎，我这到底是咋回事？
真要我说？
你说呗。我不生气。
你太有公无私、正气凛然了。太过周正的东西很抽象，没有实感。举个例子，人不能跟雕塑谈恋爱。
但这就是我啊，一是一，二是二，清清楚楚。我不能忍受模糊。
三
PPT分为三个部分，第一是男女两性生理构造，第二是主流的避孕方法及效果探讨，第三是避孕产品推荐。这是吴青认可过的。
但第二天上午，吴青发消息来，告诉顾悦，“副总认为一二两部分之间缺少过渡，少了一部分。”顾悦想也没想，回过去，“少了哪部分？”吴青说，“没有对事情本身的意义进行交代。”
顾悦说，行，我加进去，三点吧，本能需求、繁衍后代、个体激情。
可她刚要展开思考，脑中蹦出来的第一条消息就是“避孕套在台灯包装盒里。”甚至开启自动复读模式，她制止不了。她想，回家后真得给扔掉。
可回了家，就觉着没过期的东西扔掉干嘛？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太过形式化。她可不是矫情的人。
分享会定在礼拜五下午。会议前一小时，吴青将顾悦叫进会议室，“你准备下物料？”
顾悦一蒙，“物料？”
“哎，我想了一晚上，豁出去了，买避孕套来，作为小礼品送给大家。这也应了生动活泼的要求了。”
顾悦问，“一人一盒？”
吴青说，“你可真大方，一人一个。”
顾悦莫名不愿意去楼下便利店了，换了一家店去买。
分享会开始了，吴青侃侃而谈，“各位不要害羞，大家都是成年人，就事论事，该知道的就要知道，不知道要抓紧知道。反正我结过婚了，就放开说了。”
听众眉眼低垂，一个个扭扭捏捏，都像蒙童。害羞是某些年龄的特权，过了之后就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顾悦坐在位置上，看着周围人的反应，有点反胃。
PPT演示结束，吴磊示意顾悦，“把福利给大家发下去。”摆手的人不少，说没结婚，用不到。给的理由居然都是“没结婚”。
“骗子，”顾悦心想，“都伪装得这么好，把我显得不羞不躁了。”顾悦踏着高跟鞋，将袋子交给吴青，“剩下的都在这了。”
吴青说，“你自己留了吗？”
顾悦款款一笑，“哎，我是真用不到。”
事后，顾悦一直为自己当场表现出的从容而陶醉。她可真适合商务文化。
奇怪的是，在那之后，吴青不在早上回头看顾悦了。顾悦等待那些目光，就像强迫症患者等待电影散场，但是那些目光真的再也不来了！
顾悦也第一次对别人有了好奇。她一定要知道是为什么。但怎么问呢？总不至于上来就说，你怎么不看我了？
她做梦都梦到吴青转头看她，意味深长的目光。半夜醒来，跳入她脑中的第一句话是，“避孕套在台灯盒子里。”
顾悦上工作上不停出差错，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吴青找她谈话，“你最近状态不太好，能说说吗？”
“哦，可能是休息得不好。”
吴青说，“放两天假，你回家休息休息？"
"不用，我不用回家休息。"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一切正常。”
吴青说，“我可以说说我的看法吗？”
顾悦点点头。
吴青说，“我认为你心里有事，似乎藏了什么秘密。最近你轻手轻脚的，动静比以前小多了，早上不砸键盘，不跺脚，啃苹果声音也小了。哈哈，对不起，我有神经官能症，尤其是，别人一砸键盘，我就觉着是在打我。”
顾悦咬着嘴唇，“有吗？”
吴青说，“是的。”
顾悦说，“好吧，我告诉你，我有避孕套，在台灯包装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