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最后一天格外喧闹,太阳高悬,北风掠过江面,夹杂着似有似无的钟声,向小城的上空呼啸而来。
棱角分明的阳光灿烂而有力,从屋檐上倾盆而下,洒满了每一条街道,瓦顶排浪般涌向低低的天际线,鸽哨声响彻深深的蓝天,挂起来的鞭炮网住半片墙壁,在熹微的冬日下热烈地生长。年轻人衣着鲜丽,挥动着有力的臂膀,徐徐穿行在碎花似的晨曦里,小孩的眼睛像年末的最后一天一样,元气淋漓,发着潭水般明亮的光。
阿南第一万两千七百七十六次站在日历下,日历本上只走剩薄薄的一张——被红笔圈划起来,墨水渗出一抹殷红。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皱纹密集得像是在额头上开了一扇百叶窗,白色胡须犹如雪天里伏倒在河滩上的芦苇,除此之外,便平凡得可以叫人轻而易举地忘记。阳光从百叶窗里像刀子一样落下来,照亮了放在天台上、被蝴蝶结整齐捆扎着的两束玫瑰花,花瓣间夹着一封乳白色的信。阿南小心翼翼地撕下最后一张日历纸,把棱角对折、抹平,然后插进花束里。阿南握着花,打开身后的木门,又合上,挂上锁,安安静静,走向门外阳光灿烂的世界。
今天是阿南送信的日子,今年是阿南送信的第五十三年。
“南伯,送信去啊?”
“阿南,又要去送信啊?”
认识阿南的人都知道这个固执的老头子,会在每一年的最后一天,坐上火车,去一处很远很远的地方送信,雷打不动,但是至今没有人知道收信人是谁,阿南对好事者地提问也只是笑笑。居民出于对这位单身了五十三年的老头子的同情与敬意,总是力所能及地尽到一个好邻居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南伯,留下来喝杯茶再走吧。”有人喊,从热气里探出半个身子来。
“不了不了,我送信呢。谢谢你们!”阿南没有再说什么,一头扎进热闹的大街里。
一年,小城的变化并不小,车水马龙使阿南很容易就迷失了路。当阿南走到火车站时,阳光快下山了,木棉花闪烁着流金似的光泽。然后是漫长地排队、买票、候车,当火车到站时,阿南放眼望去,尽是人头攒动、一片手臂的森林。他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花束的枝干被汗水濡湿,显露出一管浓郁的绿色,信封还是紧紧地夹在花瓣里。阿南静静地靠在墙壁上,听着那些外来工一嘴巴叽里呱啦,略微有点困意。火车摇摇晃晃,离小镇越来越远,就这么开了四五个小时。
阿南下车的时候,夜已经黑了,天越来越冷,站台外亮着几十盏白炽灯。阿南站的全身酸痛,他握住花束,把里面的信封抽出来夹在手指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沉入夜色和惨白的灯火里。
这是一座比阿南居住的小城还要再小的镇子,地图上只画着两间医院,一间旅馆,一片公共墓地和一所学校。惨白的灯火里,有很多私家车司机举着牌子,站在门口。等到旅客出站时,他们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渴望从他们身上再赚一笔外快,唯独漏掉了阿南一个。资历较深的司机会教给那些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说,不要在这个固执的老头子身上浪费时间,他不是来旅游,也不是来住宿的,他只是个送信的,从他身上没有一点油水可捞。
阿南沿着树荫悄悄地走进小镇,径直朝旅馆的方向走去。旅馆前的树下,两位老人把棋子敲得响亮,瓦顶上的年轻人在抽烟,两簇烟火闪烁着迷人的眼睛。阿南用手指甲敲了敲纱门,等了一会儿,屋子里电视机咿呀作响,听不清楚脚步声。过了半分钟,只听见大门吱扭一声,有人从纱窗后探出半张脸来,轻声细语地问:“是谁呀?”
“小朋友,你妈妈在吗?”阿南问,门后是一双写满了童稚的大眼睛。
风几乎是贴着合上的纱门扫上脸来,匆忙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门后。又过了好一会,大门悄悄地打开一条缝,一位脸色发青的中年妇人探出身来,厚厚的眼镜框住半张脸,眼睛显得特别小,头发在昏暗的灯下显现出铁青色。女人吃力地一笑:“阿南,好久不见。”身后藏着一个胆怯的女孩,马尾辫在脑后不安分地甩来甩去。
“好久不见”,阿南右手扶着门框,柔顺的胡须发着白光,“脸色不太好,看起来你是不是病了?”
“是啊,受了点寒。”女人索性把纱门全部推开,“进来说吧。”
“谢谢,我就不麻烦你们了。你安心养病”,屋里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阿南的左手紧紧握住花束,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那个......阿西在吗?”
女人愣了一会,突然想起来什么,带着歉意地说:“这榆木脑袋!阿西就在屋里,我去把他叫出来。”瓦顶上的年轻人把灯笼点上,红光映亮了阿南的半张脸,暖意顺着脖子爬进衣服里。阿南站在门口,除了暖气嗡嗡的声音,其他什么都听不到。过了一会,阿西提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从客厅深处的门里走出来,然后是穿着睡衣的女人,女孩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阿南填写着手里的表格的时候,女人牵起女孩的手,望着放在门前小椅子上的花束,怔怔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又是一年了。”
“是过得很快。”
“我们走吧”,阿西拾起一把手电筒。
“走吧”,阿南简短地回答,语气很坚决,声音却还是那么温和。
现在是23点06分,清冷的道路上只剩下阿南和阿西两个人。阿西握着手里的钥匙走在前头,阿南提着花束走在后头。凛冽的寒夜里,阿南的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来,他紧紧抓住一边的衣角,迈着麻木的大腿,向前。汗水从他僵硬的脸侧滑下,阿南咬着嘴角,眼睛死死地盯着路面。
天幕上有几颗冷冷的星星,飘着铁青色的云朵。两人沉默地走着,不时对望一眼,言语在喉咙边打转,又随着眼神逃散开来。红灯笼已经挂满了街道两侧,把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温暖,电视机嘈杂的声音越传越远,主持人用喜庆的语气报着最后的倒计时,瓦顶上坐着不少人,抽烟、喝酒,零落的炮仗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新的一年带着满身的火药味。
阿西带着阿南,径直朝城南最边缘的一处建筑走去。树荫里的人家逐渐变少,道路再一次变得沉寂。阿南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不动声色,再大的风也吹不起一点波澜,他紧紧握住手中的花束,塑料锡纸清脆的皱褶声回响在深夜里。
他们终于走到了城南的尽头,往左是一扇斑驳的铁门,上面爬满了藤蔓,铁锈在地上堆积成两座褐红色的小山。阿西把钥匙对准锁孔,里面生锈得厉害,钥匙转动得喀吱作响,尝试过好多次才把铁门打开,铁门在月光下张开一道口子。
阿西没有进去,他把钥匙递给阿南,面露难色地说:“对不起啊阿南,我今晚答应了要陪孩子们放烟花……钥匙你先收下吧,用完再还给我。”
阿南从紧抿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字,同时很配合地挤出一副无力的笑容,皱纹从脸上荡漾开来。听阿西交代完后,阿南转过身,打开手电筒,一缕强光急速地穿过黑夜,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整天的奔波带给阿南的折磨远比他想象的要多,阿南忍受着浑身的酸痛,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搜寻着什么。其实并不需要手电筒,即使是在黑夜里,五十三年的经历给了他可以准确无误地到达目的地的能力。可是今晚,阿南的耳朵安静得过分,脉搏很快,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从胸腔里很远的地方传出来。也许是上午出门前没有吃药?好像是这样,阿南想,自己对生老病死这种事情并不是很重视,至少,在五十三年前那一天过完之后,便一直如此。
圆月下满是树木的剪影,几只乌鸦站在树枝上,睁开的双眼十分清澈,仿佛正从死亡那一边望过来。时间在钟表里滴滴答答地走着,阿南看了看手腕上的表:23点23分,还有37分钟就到新年了。
阿南走到一棵歪着脖子的枯树下,周围野草丛生,交织成一个绿色的漩涡,向中间聚拢过来,站在外边根本看不清什么。阿南抬起手电筒,强光割开了枯黄的草丛,里面发出窸窣的小动物逃窜的声音。月光像冰雹一样砸在地里,破碎成光亮的一块一块。阿南撸起袖子,把手电筒和花放在离石碑稍远一点的地方,露出一双比红蓝铅笔粗不了多少的手臂,拨开眼前半人高的黑网,目光在根茎交织的间隙里穿梭,终于在快靠近树根的地方与一块石碑相撞,他的心突然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狂跳不止,几乎要使衰弱的血管负荷不起来。阿南慢慢地蹲下身,汗珠顺着老花镜淌下来,流成一条小溪,滴滴答答在石碑前一簇较矮的草丛里--看得出是新长出来的。阿南用手握住野草的根,努力起身向上拔,根系在泥土下发出断裂的声音。阿南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面对着瑟瑟发抖的枯草,却只能乞讨一样低下自己的头颅,再靠近土地一点以节省更多的体力。肩胛骨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充血使他的脑袋涨得像泛着油光的红灯笼,阿南不得不把冻僵了的脖子往后仰,发出死人一样的呻吟。
石碑前终于被清出了20厘米宽的空地,这几乎要了阿南的命。阿南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把额头轻轻地靠在石碑上,用手掘起埋在小空地下的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盒子下面是花束腐烂后剩下来的残枝,看不清楚到底埋了多少束,盒子里整整齐齐地叠着一摞信,保险起见,阿南仔仔细细地数了一下,不多不多,正好五十二张。他回到刚才放花和手电筒的地方,把信封从花瓣里取了出来,读信时,才发现自己正在莫名的颤栗。
信很长,阿南微微发颤的嗓音温和而有力,不肯放过一个标点、一个符号,文字破碎在风里,像雪花一样淅淅扬扬地洒满天空。阿南想起五十三年前的那一场雪,站在焚化炉前,火光映照着阿南的半片脸颊,他却感受不到一点温暖。五十三年后的今天,阿南坐在坟前,无边的寒冷在泥土里绵延开来,广袤的土地连接着两个人,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消失的地平线上突然传来一声钟鸣,从钟楼来的声波像大海上翻着白沫的浪涛,肆无忌惮地冲走在寒冬里凝固着的安静的空气。在贯通南北的无边的黑夜里,一盏一盏红灯笼探出头来,连接成一条曙光。阿南抬头望,一支烟火映亮了半片天空。先是一道红光,然后是无数条冲向穹顶的光流,在阿南遥远的头顶炸响,五彩缤纷的火光把寂静的黑夜煮得沸腾起来,满眼尽是看不到边际的绚烂。城北那边传来人们铺天盖地的欢呼声,瓦顶上的年轻人把烟火射向天空,大人小孩奔腾着、跳跃着跨过旧的一年,身后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一股带着新的希望、蓬勃的生气、从遥远的未来到近在咫尺的现实的力量,像一头横冲直撞的公牛,用它强有力的尖角,撕裂开厚厚的黑夜,狂热的哞声响彻云霄。
所有生命的美丽化作一声“新年快乐”,然后漫天飞舞起雪花一样的尘埃,飘落这世间每个干净与不干净的角落。烟火燃烧过后的残骸像破碎了的星星一样,点缀满世界。阿南望向石碑--火光映亮了悼文上,他妻子的名字。
在弥漫着的香气里,阿南听见土地传来烟火点燃时的闷响,突然想到:今天是新的一年。
宛如与世隔绝的墓地里,死者们的灵魂也被烟火照得通亮。在一棵歪着脖子的枯树下,一位活了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面对着他一生中分分秒秒积累下来的光阴、面对着即将到来的一年又一年,望着如同白昼般光亮的黑夜,像个小孩子一样咧着嘴笑了起来。
阿南是笑着睡着的,在他那半睁半闭着的瞳孔里,有些东西在慢慢地发酵,发着潭水一般明亮的光。
狂欢的人们等到很久后才发现,原来天空中飘洒的并不只有灰烬,而是真真正正、货真价实的雪。欢呼声愈发热烈起来,因为这是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第二天早上,钥匙准时出现在阿西家窗户的栏杆后面。孩子们还没有醒来,阿西把钥匙归还原处,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走出家门。门口的雪像一张绒毛地毯,铺满了街道,小镇在阳光下发着银亮的白色。人们拿着扫帚,打扫过一个又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