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人世永别离，回首一看肠一断

我带着一万分的欣喜成年了，我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坚强的，人格独立的，前途无量的成年人了。这几个月来我欣喜若狂，交很多新的朋友，过着仿佛前所未有的轻松的生活，尝试所有的美食和剧目。

第一次回家是国庆节，其实我是不想家的，我知道我所有的家人都井井有条的生活，我享受着他们每天的询问和牵挂。我知道爸爸妈妈在单位安稳的上班，姥姥还是念佛读经，给姥爷做一碗蒸鸡蛋，姥爷还是平和的坐在电视机旁边，天气好了舅老爷就推着他出来转一转。那天我戴着黑色的渔夫帽，穿着休闲的衣服，推着银色的拉杆箱"排场"的回家了，我津津乐道着在大学里美好的新生活，所有人都被我逗笑，老舅还因为我跟他讲话太少有点不高兴了。我知道我享受这样多稳定的宠爱，他们会永远站在我身后给我支持和幸福，分享我成长的每一步。

50天之后，我又回家了，妈妈告诉我说姥爷住院了，思来想去还是让我回去一趟。我知道姥爷又住院了，想以前一样，他憔悴的躺在病床上，我也知道他过不久输完液就会被爸爸或者舅舅载回家了，毕竟病情就是这样反复的，他会一样坐在轮椅上，有些吃力的吃他喜欢的东西，跟妈妈和舅舅说几句话，偶尔问一下小英去了哪里。可是那次我看到姥爷实在太消瘦了，比他以前颤颤巍巍的走着时更憔悴，比他坐在轮椅上昏昏欲睡时更憔悴，也许是我没有意识到，也许是我逃避了，我听见医生说道:"插胃管其实是给你们尽孝的机会，如果放弃了也就不用了。"我一下子哭出来了，不是因为我觉得姥爷病情危重，而是在心里骂医生说的什么屁话，明明很快就没事了，什么就放弃了。妈妈说有人占卜说姥爷如果能挺过12月，就能活到85岁了，我确定极了，我看见姥爷躺在那里，他醒来时会看着我哭，而且每天都会醒来说两句话，我想不到怎么会有意外，他必然是会挺过去的，一定会慢慢的好转。我们推着姥爷做了CT，听说只是肺部有积水，没有肿瘤，全家人都舒了一口气，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我一直是懵懵的状态，我对生命的信心也许只是来源于逃避，我没有试图体会姥爷躺在病床上那种虚弱和无力，我没有体会他病情加重时可能承受的痛苦，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无比的坚信他鼻腔插着的胃管会随着积水抽出被允许取出来正常吃东西，我坚信曾经有规律反复着的病情一定会从坏变好一如往日，我坚信没有什么会扰乱这美好的生活，我坚信生命微弱却长久并且拥有无限多好转的机会，其实我只是想不到眼前这个在我生命中存在了18年从未消失的老头会真的离开，也许是我没有想，也许是我不敢想。我走的时候摸摸他的额头，我说姥爷别害怕，挺过了这几天就没事了，下次我回来的时候争取多和我说几句话。我想到的最坏的结果，就是再回来时他不认识我了。

第三次回家，只过了20天左右，是妈妈告诉我姥爷前一天上午不在了。我看着手机上那一句话，其实心里没有理解它真正的含义，但泪水喷涌而出，我像僵硬的雕塑楞在教学楼的阳台，缓缓的蹲下身子。当时我只是在想，走了是什么意思啊，这是什么意思啊。那时我脑中依然是姥爷虚弱的躺在病床上的场景，这一句话怎么可能颠覆我十八年来所习惯人和生活。我绕着民园走了一圈又一圈，哭了一圈又一圈，可是我还是不懂走了是什么意思，因为淘宝里还有挑好的要买给姥爷的燕窝，怕姥姥说是假的有点不敢买，因为我二十天后就要回去和所有人一起过年，因为我下一个夏天就要去美国，听说美国有在本地才买的到的补品和特效药。我坐在微积分的课堂，翻到了姥爷以前的照片，突然心口很疼很疼，我哭的说不出话，我在手机上偷偷的写文字，直到胸口噎住想要放声大喊。我真的意识到他不在了，他离开了，这次回去不是去看他，而是去见他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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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铁上，我一直觉得，只要我不回去，姥爷就还在那个地方，离我几千公里，但好好存在，我很怕很怕车到站。

去的路上我听见有人叫卖烤蜜薯，每次我听见烤蜜薯都想买给姥爷，我知道那是他最喜欢的东西。到了姥姥家，我看见楼下摆满了花圈，我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曾经听过邻居摆了花圈放哀乐，一想到这些是为了姥爷而设，我一下子哭了，我飞快的绕过花圈走到家里，看到姥爷的照片和面前的贡品。一样的家，他不在轮椅上了，不在里面的屋子睡觉了，他在照片里了，我看到妈妈泣不成声，余光看到舅舅痛心的目光，我听到姥姥看似平静的安慰，我不记得我在干什么，我胡思乱想，感觉很奇异，好像是一场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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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送葬的那一天，我站在人群里听姥姥祷告，让姥爷去往天界，不受苦难，我透过人群看到姥爷的照片，听着姥姥坚定的快速的语气，我看见对面舅舅流下了眼泪，直到写下这些场景我心口都充满痛楚，那样的场景就是告诉我，今天就是诀别。我捧着姥爷的遗像走在最前排，前面好多人看着我出来，他们向我投来复杂的眼神，我只是空洞着没有回应，路上我看见熟悉的小区，想起来有天我推着姥爷这样转了一圈，我跟他说他推轮椅推的太偏，撞到了路边这些车我们可赔不起，我一路上给他指不同的车，我说这个是豪车，咱蹭不起，要蹭就往旁边那辆偏，我舅和我爸还负担得起，我想起他呵呵笑笑，依旧歪歪扭扭的往前走，很认真，很坚定。可是现在我捧着他的照片走这段路，我知道他不在了，无法形容心揪住的感觉，当时只是觉得幸好人悲伤时可以哭，大哭时的压力可以减缓心脏的疼痛。我走的很快，我不喜欢身后嘤嘤的哭声，刻意的音调，是种亵渎。

一路上大脑一片空白，看见哪里就在心里对姥爷说，你看这是一所中学，我觉得它没有附中好，就没在这上;你看这是一个诊所，你记不记得你当时偏要去扎针的事了，，，之后我站在楼梯下，看着黑白色的条幅，祝他一路走好，我看见周围的朋友，我看得见她们心疼的目光，我没做回应，只能哭。我把遗像冲着阳光，我心里说:"姥爷来晒晒太阳，今天很冷，但阳光很温暖，"

妈妈给姥爷念的悼词，我知道她内心的痛苦更甚于我，我知道他们有40多年的故事，我听见她说"在这里和他告别，做永远的告别。"眼泪遮住我的眼睛，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是想要大声哭喊。

之后我看到姥爷最后一面了，就是人们常说的最后一面，我看见他面色苍白，不能言语，不能像以前一样醒过来对着我笑，对着我哭，我在旁边走不了路，我想停下来喊他，最后发出的声音只有:"不要走！"那一刻我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无助，是哪怕用尽全力，是哪怕多么痛苦都不能唤醒他，是曾经鲜活的，无数次呼唤你的永远爱你的人躺在你的面前被玻璃罩住，闭上双眼，不能说话，不能思想，不能哭，不能笑，是你一瞬间看到他原本的样子，原本存在过，并且你认为永远存在的样子，在这一眼之后烟消云散。

这种无助想必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撕心裂肺，无可奈何。

我看见舅舅抱着一个大盒子出来了，我看见他流泪了，我听见舅舅在车上对他说:"爸，咱们回家了昂。"姥爷从此是一个盒子了。他们在嘈杂的声音和各种让人痛中加痛的风俗里埋葬了他，他的坟墓旁是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我从此不能再见他了，他是一代一代的生活和死亡中的一个了，就像朝代更迭一样，在一条狭长的时间线上，无数人经历了平凡的一生然后骤然睡去，生前的一切大喜大悲或温暖从容都停留在过去，不随他们一起离开，却在无数人记忆里或是无人见过的平行时空里永远存在。留下亲人们停留在这个世界仰望和怀念着他们，然后重复这样的历史，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平静下来，不哭的时候，我想起很多不曾用力回忆的往事，我看见姥爷偷偷给我买泡泡水玩，看见他给我买我最喜欢的鸡肝，总是从二楼就开始喊露露露露，然后我飞快的从四楼跑下去接他手里的好东西，记得他给我买过至今只吃过一次的最好吃的彩色虾片，记得他给我定了一年又一年的邮票，带着我研究的好开心，我看见他在床头唤我起床，让我跟他下去捡树叶，我看见我醒来看到他在沙发上坐着，他笑着说他叫我起床我使劲的打他，我看见他夜里很晚还在开灯写文章所有人都说他不注意身体，我看见我摔碎了他喜欢的玉石的梨和埙，他都没有生我的气，我看见他和我玩捉迷藏，我躲在他房间的门后紧张的等他笑呵呵的出现，我看见我学他走路逗得家人捧腹大笑，我们在电视机前一圈一圈绕，我看见他在糊涂里放了好多白薯，一边说喜欢吃一边给我夹在碗里，我看见他一步一步变老，看见他因为买保健品和出书舅舅吵的不可开交，我看见姥姥把他写的书给我让我看，我一直没有认真看，我看见他推着轮椅颤颤巍巍的走，看见他目光慈祥的给我暖暖手，我看见他看着我和昊宇哭，听见他说给露露买小提琴，我看见他坐在客厅里呆呆的看着前方不知道想什么事情，我看见我就在他身边没有和他聊聊天，我看见我把鱼剃了刺给他吃我感觉好满足，我看见不管我问他哪件衣服他都说露露好看，我听见他说想去露露的学校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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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我美丽的校园里，看见他坐着轮椅停在路边，拿着拐棍笑眯眯的喊我露露，我仿佛真的听到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流下眼泪。

如果这就是成长的代价，我情愿永远做一个无知的小孩。每当想起小时候我一个小女孩和那个老头在一起玩，就觉得长大是如此的沉痛，让人成熟，让人不得不坚强，让人承担离别这样的痛苦，让人在活着的每分每刻想着去珍惜身边的人，然后一次一次离别，让人必须带着痛苦走剩下的路，不能停止成长，不能让时间倒流。

这些天我一直在纠结异世界是不是真的存在，我好想让它存在。听说每次生命都是灵魂的一次旅途，之后他们升入天堂彼此作伴，可能成为守护灵，然后分别迎接下一次生命。我总觉得他能看到我们，他以意识和能量的方式存在于我们身旁，过着新的生活。

但纠结出结果又能怎么样呢，我一样分辨不清那个世界是不是像我想象的一样，不知道那些通灵的人是否真正看得清楚世界的规则。我只能带着回忆好好的生活，去读读他写的书，去传播他的研究，去照顾他生前担心的想要照顾的人，去完成我精彩的一生，未来有一天我会给我的孩子讲他奋斗的故事，会告诉他们妈妈小时候得到过这样的宠爱和陪伴。

成长是我们别无选择。是看着接受着生命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最后成为这生命链条上的一个。

我的姥爷，我很想你，很想你，没有想过会和你永别，自然也没在你在的时候和你认真告别，露露回忆时依旧泣不成声。但我已经长大了，你不必担心，此后希望你长住佛土，已经去了一个更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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