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阮的婆婆在中元节的那天夜里去了。
她没哭，不是不伤心。她想，婆婆到底是解脱了，活着的人倒活受罪。如今真的是茕茕孑立，只能顾影自怜了。
料理完婆婆的后事后，方阮决心离开这个伤心地。她把房子托给李大娘。
“刘娘子，你……考虑好了？前途凶险呀，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路上遇到个土匪也难自保，莫说兵荒马乱的年代，逃兵敌兵遍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呀？”李大娘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不禁双目含泪。
“大娘，我此番一去，回不回得来真不好说，我……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了，你莫忧我，我命由我不由天！房子就全权交由你处理了，但请大娘资助晚辈些许路上盘缠。”方阮目光坚定，内心决绝。
李大娘含着一包泪水，回屋把家里的碎银子都包起来，再去厨房烙了几个大饼，用布包了好几层，走到门边又折了回去，把家里唯一的一把菜刀也用棉布裹好放在包袱里。
方阮一身青衫，秀发长束，是男子的装扮。她把刘章的衣服簪子都用上了，倒还合身，除却宽了些。她太瘦了。
路上行人几乎没有，到处荒芜，男人要么参军要么被参军，家里只剩一群妇孺，上有老缠绵病榻，小有小嗷嗷待哺，百姓的苦谁知？
方阮内心苍凉一片，荒芜了的田园何时再欣欣向荣，许下的誓言还有兑现的一天么？
她不相信刘章已死，但万一……他真的死了，她又能如何？哭天抢地也于事无补。就算他死了，她也要知道他的死因，替他报仇，将他的尸骨带回故乡。
走了三天后，方阮在悦来客栈打听到战事已经蔓延到京城几百里外的泰黎城，那是攻克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据说皇帝早已搬去南方，带走了李大将军的夫人和襁褓里的孩子作为人质，给大将军下了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军令状。
“小哥，你这是要去送死呀。”一个面容秀丽的男子坐到方阮对面，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那群蛮夷之徒现在士气高涨得不行，人家可是御驾亲征，你再看看我们的缩头乌龟皇帝。啧啧！我都汗颜。”
“听闻李大将军智勇双全，曾一举将蛮夷逐出中原，直逼他们老巢。”方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倒是很信赖他。”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说:“在下余温，小哥如何称呼？”
“方阮。”
“叫你阮阮可好？”
“不好。”
“怎的不好？”
“叫你温温可愿？”
余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托起茶杯，也喝了口茶，“不愿。”
余温不愿意方阮叫他温温，他唤人家阮阮倒是自然又自在，方阮却死活叫不出那声温温，只得唤他余兄，愚兄！
方阮在客栈只敢逗留一宿，第二天鸡刚打鸣，她就更衣出门了。
“阮阮，不吃早饭了么？”余温堵在楼下。
“愚兄，我还得赶路，饭就免了。”方阮伸出手隔开他，不料他竟一把握住她的手，方阮当下就怒，抬腿就朝他裤裆踢去，吓得他后退一步，方阮趁机扬长而去。
还是那般泼辣。余温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翘起。
越接近京城，战事危急的消息越多，听说大将军已经吃了败仗，如今是死撑，泰黎城就快保不住了。
方阮后面几天都连夜赶路，无暇顾及四周，她要是稍微停一下纷乱的脚步，就会听到后面不远处同样急促的脚步声。
余温没料到她竟然可以走那么快，还连夜赶路，胆子不小啊！
这个余温，天不怕地不怕，不怕皇帝不怕蛮夷，单单怕黑夜，天一黑，他就不敢出门了。
终于见到了大将军。方阮风尘仆仆，倒还精神。余温后脚也跟着进了泰黎城。
“将军可曾听说过刘章？河西龙王庙刘家村的刘章？”方阮不疾不徐地问。
“你是……”上座的大将军面有倦色，但还是接见了她。
“不瞒将军，我是刘章表弟，方阮。”方阮起身一拜。门外的余温闻语差点笑出声。
“刘将军是我朝英雄，当是识得的。”大将军感慨，痛心道，“若是我朝多几个刘将军这样的爱国人才，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他……当真死了？”
“……是。”他沉吟，“有士兵亲眼目睹他被敌军万箭穿心。”
“尸首呢？”方阮一字一句道，“你们并没看到他的尸首，对吧？”
“蛮夷之徒好吃人肉，刘章……我很抱歉，我们连他的尸首都没能抢回……”
“够了。”方阮霍地站起，“将军不必多说，此事怨不得你。我只有一个请求，明日的交战请将军派我应战。”
“不行，你刚不远千里赶路至此，需要休养。”
“将军，国破家亡在此一举，你叫我休养，谈何容易？况且将军不是说希望多几个刘章那样的人才么？”
“……方阮，人才是需要爱惜的。”
“将军，我心意已决，此番前来就为有此一战，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我看你是求死。”余温生气地堵住她。
“愚兄，你倒是不蠢。”方阮看也不看他，朝住处走去。明日一战，变数很多，得多多筹划。
“阮阮，我要跟你上战场。”余温屁颠颠地跟着她，“我得保护好你。”
“不需要。”
“咋能不需要，你没听说刘章……你表哥万箭穿心吗？”余温随她停下，“我可以替你挡箭，你看我比你壮，我往你前头一站，他们铁定……射不到你。”他在她的灼灼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小。
“别给将军添乱。”方阮一拂袖，再次扬长而去。
“这哪能是添乱，这是帮忙，帮忙懂不懂呀？”余温气得原地跳脚。
百密一疏。方阮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
刘章确实没死。
第二天和风细雨，是个缠绵的日子，刀光剑影也多了丝血色浪漫。
方阮遥望远处车辇上的那抹明黄，憋苦难受。谁能想得到刘章会住到蛮夷之帝的身上？难道说，刘章的肉体被毁得太彻底，他无奈附到皇帝身上？也只有这样一切才解释得通。不然懒散好色的蠢才蛮夷之帝，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竟然还御驾亲征。
为了得到将士们的信服，方阮可是以项上人头领了军令状的。箭已在弦上了。
可她还没弄清楚刘章是如何从战场附身到远在万里的皇帝身上，还对自己的国家起了灭国之心。
他是刘章，他又不是刘章！
“阮阮，你看清他是谁了吗？”余温策马附耳过来。
“你知道我是谁？”方阮心下一惊。
“阮阮，据说蛮夷有种巫师，可以颠魂倒魄，让将死之人起死回生，代价是其最美好的记忆，巫师收集这些记忆来淬炼自己的灵魂。我想，你……表哥怕是中了这种巫术。”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并不关心，不是吗？”余温苍凉一笑，“你只关心我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是。”
“虽然早知道你直爽干脆，如此坦白还是让我小小地伤心了一把。”
“我必须杀了他。余温，我来之前的愿望是不管他是死是活，都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想，这辈子就守着他或者他的坟了此一生。如今亲眼清楚地看到他好好地活着，就在我面前，我却不得不杀了他……余兄，我杀了他之后，你就把我杀了吧，将我们合葬在边境线上，蛮夷再不敢踏入我们中原半步。”
方阮的箭威力比万箭穿心还厉害，它可以杀死一个人的七魂六魄，再无生还可能。
那箭直指车辇，明黄是靶心。风在笑，雨在泣。
你说过我会等到你回来，我等到的却是你的死讯。我不信你死，你果真没死。到底谁负了谁，谁让谁的誓言成了掌中沙，谁的等待成了永远。
阿章，我从不舍得你一个人。没了我记忆的你，活着太难熬，我知道你不想的。方阮的箭不再犹豫。
余温突然仰天大笑，方阮回头，那箭偏了丝毫。
“阮阮，这是我欠你的，虽然你早已忘了我。”余温话毕身子透了明，尾随箭尾而去。“但请你记得我喜欢你，很早很早就喜欢，很多很多的喜欢。从你还是只小狐狸就喜欢了，你喜欢上了你的救命恩人刘章，甚至你们结婚了，我还是喜欢。我此生不后悔喜欢你，唯一后悔的是没能保护好你。蛮夷算我半个故乡，中原也是，我是两国混血，血统不纯正，见不得光，只有你愿意陪我玩，可我母亲竟狠心要杀你……”
“阮阮，刘章因为他的抱负和才智与附身之人的愚昧相冲突，性情才会暴戾恣睢，如果……换成我的，定会温和纯净。我只希望你记得他对你的那份喜欢里面，也包含了我的一份，那就足够了。”
当箭触及明黄一角时，方阮的包袱里飞出一把菜刀，当即狂风骤雨，颠魂倒魄不过瞬息。
皇帝还是原来的皇帝。
“阮阮？”
“余……鱼，我刚才看到好大一条鱼。阿章，今晚我们吃鱼吧。”方阮看着院子里那熟悉的身影，一时……
“好，都依你，快去洗把脸吧，都脏成小花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