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此心安处是吾乡

人世一遭，一帆风顺者，凤毛麟角，然少有壮志者多如牛毛，得遂心意的，千百更一二。李贺年轻时作《致酒行》，中有几句如是说：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少年心事当拿云”，便是他那颗炽热的心，烈火般蠢蠢欲动，只待时机成熟，誓要燎原一片。然年岁难永，倒卧病榻时，方澄澈如明镜：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不及挥洒的才华，不曾施展的抱负，再怎么不舍，也终归过眼云烟。岁月，太匆匆。匡世经纬，建功立业又如何，不过些宦海浮沉，千秋后，一抔土。浑不若及时行乐，把酒祝东风。

因永贞革新失败被贬至永州时，柳宗元倒还郁闷了些日子，事后便也想通了。这地儿虽不若帝都繁华，但别是风致。青山隐隐，绿水幽幽，和着清风敲击翠竹，叶儿颤巍巍落下，惊扰游鱼一片，阳光下倏忽掠过，光影交叠间，便越发灵动了，住着，倒也不错。南北朝吴均《与朱元思书》中“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说的约莫就是这样的景和人，安然的柳宗元和永州。当时只道年少轻狂，红尘涉尽方知胜者为王啊。古人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如画山水同修身佛法般，带给人的总归些朴实无华的平静。那日柳宗元写诗赠别位老和尚，中有两句如是说：偶地即安居，满庭芳草积。

是啊，这山川万里，何处不是华夏？家不过是温暖心理体验的代名词，心若能随山河远去，何处不是家？如同此时的柳宗元，推门是拂面的清风，满庭的萋萋芳草映入眼帘，心中便有片翠绿悄然萌芽了。

我辈俗人忽然开始疯狂怀念他笔下的那副山水，那泓“游鱼倏忽，似与游者相乐”的小石潭，宋人便将流传下来的一首曲子命名为：满庭芳。

大宋文人多旖旎，《满庭芳》曲亦常见于春雨楼头的歌女口中，她们绰约极了，走过都是香风，婉转回眸间，团扇遮了半面，缠绵的笑声就流转开来，诉几声妩媚抑或真情。填过《满庭芳》的文人很多，最出名的该是柳永和秦观，毕竟惊世大家。苏东坡就曾戏谑说：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

谈及东坡，同这词牌却也别有渊源。那年“乌台诗案”连累好友王巩被贬岭南，王家妻妾散尽，唯有侍妾名唤宇文柔奴者随行。岭南艰辛，可待回来时，王巩也并未如他想象那般憔悴，东坡便小心试问柔奴，岭南日子不大好过吧？谁知那女子看着王巩嫣然一笑，温柔一声，此心安处是吾乡。

是啊，此心安处是吾乡。王巩便是那女子的心安处，一如东坡于朝云。几年后被谪黄州时，也没有太伤感，相反更多是快乐和留恋。黄州的日子，东坡沐过春雨，抚过秋风，赏罢冬雪，再观清荷，晚来同村头老汉闲话桑麻，心悦诚服听他们讲些朴实无华的道理，清风流过，云淡天长，提笔一首《满庭芳》跃然纸上：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跳梁小丑们动了多少脑筋方扳倒这文坛领袖，却不想东坡即便在黄州这样的偏僻之地，亦能如此豁达悠然，当真霁月清风。“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便如此，处处为家处处家。只可惜，东坡的朝云不会回来了。那个十二岁起便侍奉左右的姑娘，永远留在了他被贬谪的黄州，溘然长逝。有道是一曲“点酥”叹柔奴，哪知朝云亦深情啊。只不知活在繁华年间的东坡，若来到一隅偏安的南宋，是否还能抱心持正，这般悠然？或许不是，政治和时代的变迁，总难免在文人笔下留些或深或浅的印痕。便如这许久后的南宋，有一不知名姓的女子，留了首血剌剌的《满庭芳》，那也是她一生中，唯一留下的诗作：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史书没能记住她的名字，只知她夫君唤徐君宝，便以徐君宝妻称之。

南宋战败，无数妇女被胁北上，她虽幸免，却也夫妻分离，无奈落于元将之手。聪慧如她，设法避过了一次次侮辱，终是在一个凄凉的夜晚，惹恼了那人。

遥想隋灭陈，乐昌公主被迫委身杨素，临别时，公主将随身铜镜摔为两半，一带己身，一赠夫君，约好每月十五遣人上街卖镜。尔后夫君徐德言果真寻至，所幸杨素深明大义，感慨后将乐昌公主还了他，正谓：破镜重圆。

但不是每个命途多舛的女子，都这般能好运。惹恼元将后，她也只能无奈泣说，待我沐浴焚香，祭好先夫后再行侍奉。元将信后离开，她便作了那样一首词，一首血剌剌的《满庭芳》，杜鹃啼血，百转千回，声声诘问着：破鉴徐郎何在？破鉴徐郎何在！可她来不及等他了。那日她大笔一挥，愤然于壁上题首岳武穆的《满江红》，毅然投水而死。

至此，断魂千里，人鬼殊途。

只不知元将看到那首《满庭芳》，该以何等心情。

此心安处是吾乡，此身未北，我还留在那年的南州，然你不在，心何住，乡何处？且将国恨饮封喉，自此尘归尘，土归土，唯留长风扰扰，岁月悠悠。

江南好，风景如旧。

门外有山，有水，还有映入眼帘的萋萋芳草，连天苍碧。

眼里的景，爱着的人，重叠交错着，才能汇成宋词里那些缠绵缱绻的——《满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