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眼:尤利西斯式的凌迟和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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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

文/宝木笑

“Wer mit Ungeheuern kämpft, mag zusehn,dass er nicht dabei zum Ungeheuer wird. Und wenn du lange in einen Abgrund blickst, blickt der Abgrund auch in dich hinein.”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正在凝视着你。——尼采

金圣叹说:“雪夜闭门读禁书,不亦快哉”,于是趁着长假就祭出了久违的《尤利西斯》,本想也“快哉快哉”一把,却发现读书一事确实妙不可言,年龄不同,心境不同,真真是横看成岭,侧看成峰。就像这《尤利西斯》,大学时候是掩藏着青春悸动的荷尔蒙半推半就偷看窃喜,刚毕业进入新的环境唯恐世间不识真英雄,这本书又变成满足虚荣炫耀之心的道具。而今再看,《尤利西斯》就在那里,不悲不喜,却让人感觉书自有灵,仿佛深渊之眼在凝望着始尝生活百味的你我。这部上世纪至今争论最多的伟大小说除了带给人深渊的凝望,更多某种阅读中的苦痛,这种苦痛却并非斩首一般的“引刀成一快”,《尤利西斯》诡谲的结构、晦涩的多层面意识流写法,甚至文本多变的格式和语言具象都使初次接触的读者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凌迟,如此艰难的阅读在整个人类阅读史上都是罕见的。

当初青春懵懂,网络却还未发达,不知多少朋友如笔者一般将“小黄书”当成了那时尴尬的启蒙教育教材,然后就突然听说了乔伊斯和《尤利西斯》的大名,在西方那样开放的环境下都能成为“禁书”,那种别样的吸引或者说诱惑显然是无法抗拒的。现在的《尤利西斯》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英语文学著作”,但在1922年问世之始,这部小说就因为涉嫌“情色问题”而命运多舛,问世当年即被英国列为“禁书”,美国法院同时作出不准引入的裁决。“识货”的大咖不是没有,除了当年留学的徐志摩曾大加赞赏,当时真正的文坛巨擘如叶芝、庞德、艾略特等都在倾力支持和宣传《尤利西斯》。就这样11年过去了,纽约南区地方法庭终于在1933年12月6日进行了判决:“该书(《尤利西斯》)没有任何地方会有引起情欲的作用,因此《尤利西斯》可以进入美国”,这一判决下达一个月后的1934年1月,美国兰登书屋正式推出《尤利西斯》,两年后的1936年10月,《尤利西斯》才终于在英国出版,真正是“十年辛苦不寻常”。

《尤利西斯》的情色人所共知,而这种“尤利西斯式”的情色绝非床上床下那样简单,《尤利西斯》唾弃暧昧,鄙夷唯美,乔伊斯即便写情色也充满了让人瞠目的“凌迟感”,口味很重。上世纪那段公案中《尤利西斯》被指控有“淫秽描写”的主要是书中布卢姆和妻子莫莉的“意识流”,乔伊斯让这两个人物以内心独白的方式表述了他们内心的性意识和性欲望,在这种意识流动的表述中,出现了很多所谓“脏词”,性器官的描写以及一些“露骨的性行为片段”,甚至还有一些“令人作呕的粗俗表述”,对身体的排泄等自然过程的大尺度描写夹杂着大量的粗俗语言,《尤利西斯》的大胆确实让人瞠目结舌,很多人对乔伊斯开篇关于大海别出心裁的粗俗描述就印象极深:“――诺!他安详地说。这海不就是阿尔杰所说的吗:一位伟大可爱的母亲!鼻涕青的海。使人的睾丸紧缩的海。到葡萄紫的大海上去。喂,代达勒斯,那些希腊人啊。我得教给你。你非用原文读不可。海!海!她是我们的伟大可爱的母亲。过来瞧瞧”。总体上说,《尤利西斯》对情色描写的尺度和笔法确实到了无所顾忌的状态,一直被争论不休的结尾处莫莉那一章,英文版40多页(萧乾先生的中文译本60多页)没有一个标点,整整一章都在写莫莉沉浸在肉欲的回忆与想象中,这个部分涉及很多莫莉与不同的人性交的姿势、场景与过程等,语言与描绘是赤裸裸的,场景是有性无爱的(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这里恕难引述,还望读者见谅),让人不禁感慨文学创作中的“一通百通”——意识流大师乔伊斯玩儿起自然主义也是得心应手、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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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尤利西斯》最后一章改编的话剧剧照,图为莫莉

詹姆斯・乔伊斯于1882年2月2日出生在爱尔兰都柏林郊区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约翰・乔伊斯是个税务员,平时爱好杯中之物,且喜欢夸夸其谈,在政治上具有明显的民族主义倾向,母亲玛丽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乔伊斯从小在耶稣教会学校接受天主教教育,准备当神父,学业成绩极为优异,文学天赋甚高,18岁时写的文艺评论《易卜生的新戏剧》直接获得年过七旬的易卜生的称许,实在让我等天资庸常的书评人汗颜。末流的文字写手用情色哗众取宠,涨粉圈钱,真正的文学大师仅仅将情色作为一种工具,几乎都到了“空空色色,色色空空”的境界,乔伊斯从1909年起开始酝酿《尤利西斯》,经过长达五年的构思,到1914年动笔,又历经七载,至1921年终于杀青,到1922年正式推出,如果再用“小黄书”一般的标准诟病此书,实在有些过分和低劣,一位当时已经有了较高文学地位的大师没有必要用这么长时间的心血再哗众取宠一把,非是不能,而是不屑。

“搞现实主义,就是要面对现实。世界是以事实为基础的……大自然本来是很不罗曼蒂克的,只是我们硬要把罗曼蒂克的东西塞进去。这是一种虚妄的态度,一种自我中心主义,而自我中心主义总是荒唐可笑的。我写《尤利西斯》,就是要力求合乎事实。”——乔伊斯

很多人在看到乔伊斯上面的话都会不由发笑,《尤利西斯》如果也能算是“合乎事实”的“现实主义”,那么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文字应该都算是“现实主义”了吧?如果从文本外在的特质来看,这方面确实有些牵强,除去小说近乎极端自然主义的情色描写,小说的叙事结构、象征主义的设置、意识流功能的多层面演示甚至其模仿声乐和乐器旋律精巧处理字和音节等,可以说,在“玩儿文字”方面,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已经近乎英语世界的极致,当年就有评论家感慨除了莎士比亚,在文字的掌控力上《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和乔伊斯已经站在了世界的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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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矫正稿影音件,写作绝对是件辛苦的事儿

《尤利西斯》寄托着乔伊斯几乎所有的文学追求,也承载着最大胆的文学试验,从文本结构上看,同样给人深深的“凌迟感”,那种晦涩和艰深,让读者仿佛被一刀刀割下身上的皮肉,每前进一章甚至一页都倍感艰辛,可以这样说,按照传统的阅读方法是无法读懂《尤利西斯》的,需要将《尤利西斯》叙事流程和结构进行一番梳理和重构。《尤利西斯》共十八章,三个部分,英文原著700多页,中文译本1000多页,这样的篇幅却集中笔力仅仅描写都柏林三个人物在1904年6月16日早上8:00至深夜2:45的经历和感受,在近19个小时的时间轴内,将如此长篇幅的庞大内容进行极限压缩,这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小说的第一部分从第一章到第三章,即早晨8:00到中午11:00,展示斯蒂芬一系列生活琐事和心理变化过程,他住在都柏林一处废弃城堡式的塔楼里,孤身一人、生活没有着落、暂时在一所中学就职,一觉醒来回忆起临终时的母亲和对其误解的父亲,感到恼火和不安,直到中午11:00,他感到百无聊赖,开始闲逛乱想,从宇航空间电话线想到伊登别墅,后又想到自己不成熟的美学理论,他怀着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想要寻找一个精神上的父亲替代自己伦理层面的父亲。小说的第二部分从第四章到第十七章,报纸广告推销员布鲁姆是一个普通的犹太人,他的儿子幼年夭折,自己失去了性功能,妻子的红杏出墙给他的生活又蒙上一层阴影,布鲁姆从早晨8:00上街买动物腰子到中午11:00去参加葬礼,从下午13:00饥肠辘辘想吃午饭到午夜零点随着斯蒂芬走入一家妓院。这之间的每个小时乔伊斯都对三个人物的生活细节进行了细致地描写,包括布鲁姆的午餐样式,斯蒂芬如何在图书馆里和熟人讨论莎士比亚及哈姆雷特的个性问题,莫莉的情人博伊兰与之偷欢等等。第三部分就是很出名的第十八章了,以开头和结尾两个“Yes”为标志,全章无标点,描写斯蒂芬走后,布鲁姆上床睡觉发现莫莉和博伊兰做爱时留下的痕迹,引起的情绪波动和思考,莫莉在听了布鲁姆对当天发生的事情描述后,产生一种对陌生男子的情欲冲动,在朦胧的状态中回忆起从前的情人们和自己的父亲,以及自己丈夫的言谈举止等等,最后布鲁姆提议要年轻的斯蒂芬住到家里来,为此莫莉感到欣喜,这时正是深夜2:45分……

《尤利西斯》这种意识流小说在这样的时间线性的极致文本压缩下,与之配合的必然是更加高超的叙述手法,然而这也正是读者深入阅读《尤利西斯》所面临的最重要的岔路口。仅从叙述手法方面进行赏析并非不行,这样顶尖的意识流巨著,其在意识流功能的多层面演示方面的表现方法和艺术经验足以给读者甚至有野心的小说家最大的裨益,《尤利西斯》全书十八章几乎每一章所用的文体都不尽相同,乔伊斯充分发挥了文体潜在的功能,用不同风格的文体更有效地表现了文本的细节,第十五章中作者为了凸显夜幕降临下妓院里的乌烟瘴气,采用了主客观混淆,人物置换错位等方法,第十八章采用了内心独白的文体,记述了莫莉朦胧飘忽的意识流动等等。然而,这个岔路口并非是个标准的丁字路口,在这个路口上,一条是外观宏大的意识流大路,另一个方向则是一条蜿蜒至远处的小路,一切的荣耀终将归于那条大路,而且确实名至实归,但乔伊斯也许在内心深处悄悄希冀着读者能够最终迈向那条蜿蜒的小路——对人物的感知、对生活的反观和对命运的沉思,而这条小路将会将备受阅读“凌迟”体验的读者带向“尤利西斯式”的永生。

在前面提到的乔伊斯的生平中,我们或许认为这又是一位少年才俊一生顺意的传奇,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乔伊斯的一生用“命运多舛”来形容应该并不为过。值得一提的是,乔伊斯时代的爱尔兰正处于文学的“黄金时代”,斯威夫特、王尔德、萧伯纳、叶芝、乔伊斯、贝克特、希尼这些伟大的作家使爱尔兰成为文学世界的强国,要知道当时爱尔兰的人口仅为英国的十六分之一。然而,令人唏嘘的是上面的“爱尔兰七子”无一例外地尝尽生活的苦涩,这些作家先后来到伦敦或巴黎闯天下,就像现在我们的“北漂”,除了患有梅尼埃尔氏病、一生伴随着周期性的昏眩和呕吐而不得不滞留岛上的斯威夫特以及希尼以外,另外五位都客死异乡。其中尤以乔伊斯迁移最为频繁,流落海外的时间最久,乔伊斯22岁离开祖国,辗转在奥匈帝国的波拉、的里雅斯特,意大利的罗马,法国的巴黎、维希和瑞士的苏黎世等地以教授语言和为报纸撰稿为生,一生生活拮据。但乔伊斯从未如现在日更千字鸡汤文的所谓励志网红一般,一边用各种体位迎合互联网市场,吃春药般狂蹭热点,一边小算盘扒拉的噼啪作响,算计着如何多拉些广告。乔伊斯最后一部作品《芬尼根守灵夜》在《尤利西斯》基础之上走的更远,这部被博尔赫斯戏称为“没有生气的同形异义文字游戏的编织物”的作品蕴含着乔伊斯对整个世界和人生倔强,乔伊斯在写作过程中就受到庞德等同代文坛巨子们的怀疑,他们曾对乔伊斯进行规劝,认为他不应该浪费自己的天赋与才华,乔伊斯的妻子诺拉甚至恼火地斥责:“你就不能写一点别人看得懂的东西”,但乔伊斯依然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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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斯的护照见证着一代文学大师颠沛流离的一生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世间的文字如果要粗略地划分,似乎也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阴谋型的文字,一类是阳谋型的文字。前者的作者遮遮掩掩炫技,无奈才气和积累都不足,虽然也不乏好作品,但毕竟格局先天受限,距离“伟大”二字永远差了那么一点火候。后者是人类文字的精灵,是文学天赋的诺亚方舟,那种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对语言掌控的游刃有余,那种整个作品展示出的超高“逼格”,让人不禁感叹这就是人类思想和文学的神迹,显然《尤利西斯》属于后者。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是完全阳谋一般地布局,“尤利西斯”是希腊神话中伊塔卡岛之王奥德修斯的拉丁译名,乔伊斯以它命名小说,大大方方地告诉读者这部作品将在人物、结构和情节上与荷马史诗进行对应平行的象征关系映射,他也将用《尤利西斯》这部“现代神话”引导芸芸众生皈依永生。

在《尤利西斯》三个人物的设置中,斯蒂芬与忒勒马科斯之间,主要是角色上相同,忒勒马科斯在史诗中只是儿子身份的角色功能,内涵并不确定,也不典型。奥德修斯则不同,他是古代英雄,作战勇敢,谋略超人,以智慧闻名,而布鲁姆正好与他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反照,布鲁姆是报纸的广告推销员,整天忙碌于拉广告这类商家游戏,每天奔走于大街小巷,生活极其平常,甚至平庸。莫莉则与史诗中的帕涅洛佩形成更加尖锐的反差,史诗中的帕涅洛佩苦等丈夫20年,这份忠贞就像国内的“望夫崖”和“王宝钏”等,但布鲁姆的妻子莫莉作为女歌手,放荡成性,有着各式各样的情人,从一开场就收到情人的来信,藏在枕头下,小说结束时,则是对所历的各类情人约会交欢的意识大畅游,而此时丈夫就在厨房,这位一直对她很好的丈夫忍受着外人在这件事情上的各种耻笑,也深深地为自己的性功能丧失而苦恼。纵观整部《尤利西斯》,乔伊斯的这种反差手法将神话史诗中的英雄与现代社会庸俗卑琐、道德衰败空虚、家庭解体破碎等进行了一场无情的“互刺”。《尤利西斯》的这种人物设置与神话史诗的“互刺”又并非一种“西北望,射天狼”般的畅快冲锋,而是一种将竹签一点点钉入十指指甲的折磨,在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虽然历经千难万险,也有过很多痛苦,但仍然带着一种畅快的斗争感获得了幸福的圆满,而《尤利西斯》中没有人是幸福的,乔伊斯营造出的那种生活的苦楚,就仿佛无尽的温热的沼泽,虽然不冰冷,但却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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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修斯历经艰难险阻回到家中杀死骚扰妻子的求婚者

那么,“尤利西斯式”的永生又在何方?

《尤利西斯》的直刺人心不是长生剑,也不是霸王枪,而是类似七心海棠一般“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中毒而死”。我们看着布鲁姆从醒来到离开家门游荡,看着他神游万里,读过三次《尤利西斯》后就会觉得这是一面魔镜,却并不能“魔镜魔镜告诉我”,而是在其中看到布鲁姆的影像逐渐幻化成自己现在的模样,仿佛《致命ID》最后桥段里那一直幻想自己是帅气警探的胖子看到精神科医生手中那面小小的圆形镜子。布鲁姆是个小人物,他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底层工薪族,工作环境一般,有妻有女,有规律的生活习惯,为生计奔波,为生活苦恼,他的雨衣是从失物招领处买来的二手货,他爱吃动物腰子,特别的是那股骚味,他走在街上爱看其他的姑娘,他对自己的子女非常的关心……布鲁姆就像每天挤公交地铁上下班的你我,沙丁鱼般挤在罐头里还要想着房贷车贷还有夫妻的争吵孩子的教育,手机不时响起,里面是上司催促工作任务的阴阳怪气……

《尤利西斯》中的布鲁姆是孤独的,他似乎认识所有人,而说到谁是他的朋友,又找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他是一个犹太人,都柏林难以认同他的犹太身份,他是别人眼中的“异己”,他缺乏安全感和归属感,无论走到哪,都被人嘲笑妻子在外偷人,他活的很窝囊,很憋屈。再过几天,很多朋友就会从家乡踏上返程的列车,短暂的家人团聚消散在貌似热闹的走亲访友中,迎接我们的仍是异乡冰冷的水泥森林。在他乡,我们学不会当地人引以为豪的本地方言,我们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将家乡的乡音再次生生咽回肚中,遇到冲突我们已经习惯性地学会选择退让,我们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生存智慧什么是犬儒懦弱,我们也会在加班的深夜里听着冯翔的《汉阳门花园》默默地泪流满面……

“十年冇回家

天天都想家家

家家也每天在等到我

哪一天能回家

铫子煨的藕汤

总是留到我一大碗

吃了饭就在花园里头

等她的外孙伢”

我们就这样平凡而孤独地生活在异乡,恰似布鲁姆踯躅在潮湿阴晦的都柏林,然而我们和布鲁姆都在完整着自己的平凡,小心翼翼珍藏着自己的善良。布鲁姆是一个好人,他充满了人情味,他认为在人死后“应当有一种法律,规定扎一下心脏,以免弄错,要不在棺材里装个电钟或是电话,留一个呼救气孔那样的东西……三天为期……”。布鲁姆并未因为自己的一贯的退让而丧失了同情心,虽与斯蒂芬不熟悉,但是当斯蒂芬在酒醉后和两个英国兵缠打在一起的时候,布鲁姆一直陪在他身边。布鲁姆也并未因为生活的压力而变得失去思考,他在参加狄南格的葬礼回来途中看到“路旁是悲哀的天使、十字架、断头的石柱、家庭墓室……不如把这个钱花在慈善事业上周济活人,还更实际些……”,他“毫无恶意、毫无暴力、毫无仇恨地适应着爱尔兰的生活”。布鲁姆作为一个备受歧视和排斥的对象,却处处为人着想,伸手帮助别人,在关键时候毫不马虎,义正词严,在那样凉薄的人群中,布鲁姆显示出了一种人性的光辉和温暖。这种光辉和温暖其实是一种内生境界的升华,很多读者都像《尤利西斯》中的“周围人”一样,认为忍受妻子“红杏出墙”的布鲁姆真的是“弱爆了”,他们看不到布鲁姆内心的剖析或者视而不见。在当时的男权社会,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是极为低下的,但布鲁姆做到了一种真正的勇敢,他们夫妻间是一种平等的关系,布鲁姆总是宽容对待莫莉,早上起来想着给她做早饭,虽然莫莉一直出轨,他依然温和地对待她,他能感受到莫莉失去路迪的痛苦,因为他知道一个女人的感受,懂得尊重女性,就像他十分同情女性分娩时的痛苦,对于皮尤福依太太难产的事情,他怀着深深的同情,觉得她太可怜了,希望应该发明一个可以防止的办法。在所谓职场文和反式鸡汤文横行的日子里,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成为这个浮躁社会“铁律”的时代,人人都似乎可以继续嘲笑我们的布鲁姆,人人也都努力装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勇士模样,就像《驴得水》中被子弹擦脸而过之前的周铁男……

世间事,人间情,从来是“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很多人在街边烧烤摊儿喜欢借着酒劲儿吼一声:“×,爷怕过谁?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可酒醒后真的面对登上长途车的强盗,公交车上猥亵弱女子的败类,亦或工作中嚣张跋扈的上司,勾心斗角的同事,还有儿时赤子一般的童心,少年时激荡心扉的梦想,他们大多习惯性地将头扭向一边,真的是“杨柳岸晓风残月”。这就是我们沉默的大多数,这就是“尤利西斯式”的凌迟,我们永远战胜不了大环境,我们永远扼不住命运的喉咙,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人都是布鲁姆。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乔伊斯给了我们一种救赎的方式,那是“尤利西斯式”的永生之桥:浮生若梦,彼岸无花,生活也许并未给我们太多的留白,我们窒息在生存的夹缝中,但我们仍然可以如布鲁姆一般不让生活的不如意成为放弃本心,抛弃底线的借口,我们的良知,我们的善意,我们的梦想决不能湮没在艰难的生活中,决不能枯萎在周围人的嘲讽里,一切受侮辱和被损害的,终将在生活的凌迟中获得永生。


晚年的乔伊斯生活悲苦,一边苦于眼病,一边又为女儿的精神失常所困扰,第二次世界大战法国沦陷后,乔伊斯迁居苏黎世。1941年1月10日乔伊斯因腹部痉挛住院,十二指肠溃疡穿孔,13日凌晨,乔伊斯离开了这个对他来说充满了颠沛流离的世界,享年59岁,寿限未及一个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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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斯之墓

1929年,喜欢《尤利西斯》的很小一部分书迷和出版商将书中描写主人公布鲁姆一天全部活动的6月16日定为“布鲁姆日”,1954年,爱尔兰首次在本土庆祝“布鲁姆日”,该节日如今在爱尔兰是仅次于国庆日的大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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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迷在“布鲁姆日”朗诵《尤利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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