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须弥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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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我终于登顶富士山。可能曾经一度觉得自己对日本比较了解吧，所以在此之前，一直希望我的日本之行可以有别其他人，不赏樱、不看雪，最好能做一些连当地人都不会去做的事情。然后，我就一个人登上了富士山。

富士资讯网上写到，吉田线登山需10.5小时，建议用两天时间完成。在我所搜到的攻略里，也基本都是这个配置。可是我的时间却不允许，我只能在一天之内完成全部的上山和下山，然后傍晚就要赶到河口湖的酒店。所以在此之前，我很是担心自己，怕高反，怕延误，怕力不从心。可是那天早晨，清晨5点我从床上坐起来，刷牙、洗脸、收拾背包，竟然无比平静。我沉默地坐上第一班巴士，望着远方隐匿在云雾之中的高山；我孤独地站在五合目上，看着脚下丰茂的森林；我拉开登山杖、迈开脚步，和人群一起向上爬去；我不断地错过身旁的旅客，迎来新的同伴，在每一次即将累昏的时候咬牙坚持，心里却是一片平静。

终于，在高反与劳累的昏昏沉沉中，我来到山顶的神社，走过灰色的鸟居，看到身前庞大的火山洞窟，深沉的黑暗包裹在零星的冰与雪里。转过身，厚厚的白色云层，像雪一般冻结在我的脚下，隔着云层，能看到那些蜿蜒的红色道路，上面都是继续爬行的人们，而在更远的地方，我还能看到渺小至极的房屋，像蚂蚁一样散布在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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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富士山的北侧，是一片广袤的草原，生活着人家，还有好几家乳制品加工厂。在日本这个国家里，75%的面积都分布着山地丘陵，平原面积狭小，所以大多日本城镇只好挤在群山之间。而这些山峦里，很多都是火山。富士山就是一座活火山，在我爬山的时候，有时需要手脚并用，手掌触及地面，就能摸到山石的温度，甚至七合目往后，空气中也弥漫着硫磺的味道。

而这些人，就生活在这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之下，他们组建城市，构成社会，繁衍生息。1708年，富士山最近的一次喷发，周边城镇覆灭，大量的火山灰洒落东京。可是，东京依然是日本的首都，富士山周边依然建立起一座又一座的城镇，日本人继续生活着，我们继续在山顶俯瞰着。

原石鼎说：“山谷明月光，流萤皆彷徨”，日本人早就深谙这世间的无常，把这份无常提炼出了光。他们叫它物哀，然后花期只有一个星期的樱花，璀璨刹那便归于寂灭的烟火，只求荣光不惜赴死的武士，都成了他们的信仰。

我甚至在想，日本人，是不是都没有把自己当作单独的生命个体？他们是不是只把自己当做漫长世代无垠延续中的一个小小契机而已？高晓松参访木村宗慎，问，为什么那些花啊茶啊刀啊这般功能之物，在日本都成了道？木村说，在航海技术尚未发达的当时，日本的东边是茫茫大海，看不到边，日本人就以为自己是世界的尽头，所以那些东西从欧洲从中国从西边传递过来，到了日本，传不下去了，日本人就觉得有责任让他们慢慢沉淀下来。而他们中的很多人穷尽一生，只为了一壶茶、一朵花、一把刀，不求自身欢愉，不求甚解，因为他们只是这漫长传递中的一环而已，一代又一代的人死去了，茶浓了、花开了、刀剑无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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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去日本前，我朋友给我说：日本人好可怕，只要极致地活一下就好了，不敬畏死亡。在此之前，我也以为日本是这样的民族，毕竟村上春树说，死并非是生的对立面，它就存在于生之中。可当我来了日本，才发觉，他们对于死亡不是不敬畏，而是根本不值一提。

《源氏物语》上的物哀，是对人之哀，对世相之哀，和对自然之哀。哀也并非悲伤，只是生命最初的一种悸动而已。笑了哭了，那是人事悲欢的悸动；走了死了，那是世相离合的悸动；可自然的悸动又是什么？不是水仙欲乘鲤鱼去，不是停车坐爱枫林晚，这些借景抒情，到头来也只是人的情，世的愁罢了。我想，应该是我看《小森林》时的一种感动吧。很多人觉得《小森林》不如《深夜食堂》好看，可是《深夜食堂》诉说的也只是人世罢了，《小森林》却把最伟大的道理藏在了最平凡的地方，那是禾苗生长，是河鱼丰腴，是核桃掉落，是一场大雪后，大家都躲了起来，仿佛不曾到来。

那么，人世的离合悲欢，和一株禾苗，一只鱼，一颗核桃有什么两样呢？山、川、湖、海不曾见到我们来过，也不会看到我们离去。在这世间，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外来者，从未参与进哪一座山的崛起、哪一寸海的波澜，我们磨破了双脚，咬紧了牙齿，自以为能征服高山，其实，也不过是俯瞰一次我们的生命有多么渺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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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我看到有人说《资治通鉴》是帝王之书，只有帝王方能看懂。拿它和《史记》比较，说《史记》里孙膑联手田忌破庞涓，皆大欢喜，可到了《资治通鉴》里，在破了庞涓的当年，田忌竟也不得善终。“田忌不能自明，率其徒攻临淄，求成侯。不克，出奔楚。”智勇双全依然没有好下场，真惨。可是在《资治通鉴》浩繁的篇幅与无情的时间序列里，人间惨事比比皆是。每个人都是历史的棋子，是非成败不由自己。

这大抵就是中国的那句老话吧，人算不如天算。太阳牵引着地球旋转，月亮告诉大海在潮汐间涨落，山峰破云，河流有风，这些都和人的计算没有任何联系，善良一生，奋斗一世，到头来怎样都未可知，只是一颗山石一滴水，生也好，死也罢，在自然的运转和时间的进程中，我们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