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情书

1.

禽流感横行那年,我进了本地乡镇中学读初中。

当时的心情很悲壮,一度宁愿与鸡偕亡也不要上学。因为从小学起,我就耳濡目染了无数有关它的血腥传说。最夸张的说法是,校领导其实是本地最大的黑社会,统治手段极其铁血。而学长们个个都是刀口舔血的古惑仔,动辄火并群殴,死个把人是常有的事情。

为了避免上学期间不幸夭折,我在假期做了充分的准备。

我先是每天对着镜子不停练习犀利的眼神,以达到光瞪人一眼就能吓退群雄的效果。同时,为了配合双眸发挥出更巨大的作用,我尽量不笑,努力成了面瘫脸。在此后的六年间,我一直保持着这种冷酷的姿态,并相当天真地以为,自己的练习是有效果的,至少没人敢明目张胆惹我。

直到大一的某天,我因为瞪了别人一眼被胖揍一顿为止。

然后,由于小学时的形象太过白面书生,我决心痛改前非成为古铜色肌肤的汉子,开始长时间日光浴,以期显得阳刚强悍一些。后来发现,古天乐也曾这么干过,不禁与有荣焉。只是,这么做的代价是巨大的:迄今为止,我也没能再白起来。

而且,黝黑的肤色让本来仅仅是早熟的我显得早衰,脸上爬满了中年男子的沧桑,换一身衣裳就能冒充老师上讲台。

但最终我还是以学生的身份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了校门,脑海中模拟过N遍的拦路抢劫打架斗殴奋起反抗英勇不屈光荣就义的场景却并未发生。事实上,此后的三年我也无缘得见盛况,一直风平浪静,可见老人言也不一定靠谱。

H君就是在我满腔“裤子都脱了你就让我看这个”的郁闷中和我结为挚友的。

相比于我从此一头扎进脑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态度而言,H君显得潇洒随意了许多。

按说他昔年也算是一号人物,奈何初中伊始多了一门让无数人从此折戟的学科叫英语,自打第一次考试以鸭蛋收场后,坚定了混日子的决心,开始成为所谓差生中的中流砥柱。

差归差,在某些方面,H君开窍得很早,比如说,恋爱。

2

“我喜欢班长。”

某日午自习,当我听见H君一脸严肃地说出这句话时,嘴巴自然地圈成了O型:“你确定?”

“不确定。”

“不确定那你说什么?”

“找你鉴定一下。”H君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羞涩:“你读书多,应该比较懂。”

虽然我也不明白读书多跟这有什么关联,但还是很高兴他的认可,立刻拍胸脯保证:“包在我身上!”

那个年代能看的书不多,至少恋爱宝典一类的书籍在小镇的书店上是见不着的,我只能从一些烂大街的言情小说里寻找灵感。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我正襟危坐问道:“你是不是最近老在看她?”

H君点头。

“是不是很想靠近她但又很不好意思?”

H君继续点头。

“是不是想要跟她一辈子都生活在一起?”

H君迟疑了一下使劲点点头。

我一拍桌子:“毫无疑问,你就是喜欢她!”

H君松了一口气:“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多了。”

其实我自己也存着一丝好奇,因为当时自己暗恋班上另一个女生,但又不知如何下手,于是就存了个拿H君当试验品的念头,借他的行为投石问路。

所以我极力撺掇他展开行动:“爱要大声说出来啊,你这么畏畏缩缩的,班长早被人抢走啦!”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班长长得确实不赖,也的确有好些外班学生对她发起过猛烈的攻坚战,虽然无一例外惨败而归。因此,H君顿时被激发起了危机意识,紧张地问我该怎么办。

“猪脑啊你!”我恨铁不成钢:“首先要让她注意到你,然后发现你的优点,再适当表白,成不成就看你个人魅力了。”

H君恍然大悟,自信地捋了捋额前的呆毛:“手到擒来!”

3

相比于我的运筹帷幄,H君是个切切实实的实干家,在我给出建议的当天下午,他便在课堂上积极发言,表现得极为踊跃,最后以被老师客气地请出教室罚站的方式存在了班长深深的脑海里。

之后的各种体育活动H君更是踊跃参加,无论是运动会还是篮球赛,都能见到他矫健的身姿,他自己解释说:“实在没有其他的优点了,也就运动神经还行。”成果是喜人的,班长作为班级后援团的领袖,经常给运动员递个水擦擦汗什么的,偶尔自然也会轮到H君。那效果比兴奋剂强,基本上重新上场后,H君总能有超常发挥,运动时果然神经得厉害。

一来二去,两人总算开始熟稔。不过,向来大大咧咧的H君每次见班长都腼腆地跟小白兔似的,不是挠头就是傻笑,看得我在一旁急眼不已。

拉锯战持续到初一下学期,H君终于按捺不住,决心表白心迹。

“你说我用哪种方式表白比较好?”H君已经习惯性把我当成了情圣。

“一,去她家楼下唱歌;二,当面告白;三,写情书。”经过将近一年时间的勤学苦练,对于这些手法我早已烂熟于心,随口就报出了三种方案。

H君不是天平座,无需纠结,果断采纳第三种建议。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写情书?对一个语文从来是看天吃饭的人而言,这未免太过痛苦。恋爱中的男女不一定都是诗人,他们只是有了诗人的情怀,写作说话未必就能诗意起来。

所以,我再次充当了救火队员。

“情书,要的就是委婉。”我开始向H君灌输歪理:“最好能够做到进可攻退可守,被拒绝了也能有台阶下是最好的。”

H君抓狂:“要怎么写?”

“这需要累积跟感悟。”我头一次发现自己如此具有教书的天赋:废话与语焉不详。

H君继续抓狂:“告诉我怎么写?”

“你需要用心写出自己的感受,让她感受到你的深情,这样才……”

“你他妈告诉我该怎么写!”H君愤怒地抓狂。

4

到最后,H君还是没能学会怎么写情书,不得不央求我捉刀写好,然后他再亲自誊写一遍。

但我的不靠谱程度超出了H君的想象,在那个年少轻狂的时代,我是个写周记都要用半通不通的文

言文的人,写情书时,自然而然就用上了。出来的东西也果然很符合自己说的标准:委婉。我相信班长不好好查查古汉语字典是没法弄清楚我在写什么的,也有可能查了以后更糊涂。

我至今还记得H君看着手中满篇之乎者也一脸“你他妈在逗我”的表情。

“准中。”我有些心虚。

“姑且信你一回。”H君奋笔疾抄,第二日就满怀希望地让我转交了情书。

身为红娘的我不忘称职地告诉班长:“H君托我给你的。”

“哦。”她有些惊讶,但还是接了过去。

不愧是勤劳用功的典范,班长当天就写了回信,总的来说讲了这么些事情:你的信太深奥了我看不懂;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你是个好人,我们一定会是最好的朋友。

眼看H君意志消沉,我赶紧引经据典:“历史上的名人哪个不是写了一大堆情书才泡妞成功的?朱生豪、王小波、梁实秋这些人,情书都能集结成册出版了,你不过才一封而已,别灰心。”

“真的?”

“真的。”

后来我一直恨自己嘴贱,因为,H君斗志昂扬地继续狂轰乱炸,可那些情书依旧由我代笔。

而班长拒绝的手段也越来越丰富:“对不起,你的字太丑了”、“你身高太矮了”、“你普通话太不标准了”……我相信,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这么完整细致地罗列H君的缺点,而且头头是道无可辩驳。

“我得自己写一封。”H君最后认真地跟我说:“那些情书毕竟没有我的真情实感,语文老师说过,作文要用心写。”

“好好干。”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他能够认真听语文老师讲课感到高兴。

5

H君最后还是失败了,苦心孤诣了十天的情书没能打动班长,再一次被退回,并且附上了评语:“好

好练字!”

我没能再安慰他,对H君而言,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恋。为了纪念人生中如此重要的时刻,我们冒着被处分的危险买了几瓶啤酒对饮,让苦涩冲淡痛楚,最后一起醉倒在我们的秘密基地。

我本以为他会就此沉沦,谁知第二天H君就又生龙活虎地在班长身边盘踞不去,默默帮忙做着各种杂事,只是不再写情书罢了。两人就这么维持着诡异的关系,直到毕业。班长并未将他当做备胎,也没有千斤顶这类的考虑,H君甚至连最卑微的买买提都算不上。

他只是个隐形爱人一样的存在。

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并不清楚,直到今年。

6

昔年同窗早已各奔东西,一向对人情往来悲观厌倦的我偶然得知班长将要新婚的消息,这才想起,我已有好久没见H君了。

无论怎么漠然,当时的月亮终究让我沉湎往事了一番,不禁想起书架底下还有一摞毕业时从秘密基地里搬回的旧书,这么长时间了,我都忘了去翻一翻。

掸了掸那些书封面的积尘,我随手抽出一本《读者》,打开来,掉出了一张熟悉的信纸,正是H君用过的那种。

上面是那封H君死也不肯给我看的亲手写的情书,我费力地辨识着那些蝌蚪文:

“亲爱的K:

展信佳。

你也许已经收厌倦了吧?但我写的绝不会疲倦。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写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我变得越来越离不开你,即便没有什么事,也总得找你聊上几句,否则便睡不安稳。闭眼是你,睁

眼就希望是你,你不是光,但却能照进我的心里。

可能我们的一切都太过平淡,没有任何值得铭记的时光。但我依旧会把那些同你有关的小事情一件件记着,不会忘,永远。

因为有你,所以连抬水、扫地、擦黑板这样枯燥的事情都有了味道;因为有你,我比任何时候都盼望上学;因为有你,我才比从前更加努力。

只有在跟你一起上讲台解题时,我才不会抗拒害怕;每一次考试,我都盼着能在名次单上更加靠近你;不知多少个夜晚,我曾在你家楼下徘徊,我唱不出歌曲,可希望能看一看探出窗子的你,再心满意足地离去。

我做过傻事、蠢事、好事、坏事……但现在,我想为你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身高不够我无法弥补,发音不准现在改已经太迟,我只能尽量让自己的字漂亮些,让你满意,让自己的成绩再好些,配得上你,让自己强大些,能保护你……

是不是我做到这些,你就会答应我,一直一直在一起了?很傻的问题,不是吗?可我就是忍不住要问,像刚上幼儿园的孩子那样充满了好奇心。

爱你,吻你,渴望着你的回信。

H

2004.4.27”

我忽然想到了班长的评语:好好练字。

年少的我们都不懂,一个害羞的女孩子是没有那么大勇气直接回应你“是”或者“不是”的,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里头,已经暗藏了玄机。

7

“情书,要的就是委婉。最好能够做到进可攻退可守,被拒绝了也能有台阶下是最好的。”

“好好练字!”

……

看懂了吗?好好练字,然后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H君啊,你可曾知道,班长并未拒绝你?

我忽然可怜起了那段被辜负的青春:在隐晦的字句里把最最含蓄的态度藏好,用去除了一切情感修饰的言语表达,被迟钝自卑的心灵接到,所有的激情碰撞都湮灭了火苗,一起沉溺在岁月的长河之中。

爱要大声说出来,可爱也应大声喊回去。

在伤痛无声的情书背后,别讳言你的炽热,别等到云淡风轻后,再去回忆当时明月的美好。

最最遗憾的,我再也没有见过H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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