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北风凛冽地刮个不停,有些松脱的破旧木门被吹得来回折腾但就是关不上,白得发冷的雪将这20世纪50年代的老式建筑映衬得格外苍凉,已不规致的黑褐色瓦片像老朽脸上的皱纹胡乱交错叠加。

        时至黄昏,房顶上突出的烟囱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飘着炊烟,用塑料薄膜封住的窗棂积满了灰尘与白雪,不知何时破掉的洞让透进来的风吹凉了炉上煨的芋头稀粥。一墙之隔的房间里,用得发黑的电灯泡任由屋梁垂下的旧绳牵拉下随风摇曳个不住,门的拐角处还堆放着受了潮的劣质煤炭,用来取暖的火盆也没了半点燃着的火星。整个老屋内,还存有余温的恐怕只有床榻上那双患着眼翳却不肯闭合的眼流下的泪。

          十年前,老桑的儿子小桑不明缘由的离家使得老来得子的他受了不小的打击。从小桑走的那个夜晚,他便把“守门”当作了嗜好。老桑逢人便说他有预感他儿子会回来,一开始出于对于老桑的怜悯,人们还愿意去附和他的悲剧,但时间久了,便没有人再去听他的梦呓。说起来,老桑这辈子可以看作活在了生活现实的淤泥中。

            老桑年轻时是个文化人,有着很好的家庭背景,但不知为何沦落至偏远山村,直到三十多岁才勉强娶了妻生了娃。不幸的是老桑妻子在小桑五岁那年被诊断出子宫癌晚期,家里没钱,妻子只能终日在病榻上煎熬等死,没过多久也就撒手人寰了。那以后,老桑没再续娶一个人把唯一的儿子拉扯大。老桑很喜欢给儿子讲述他的过去,因为除了儿子所有人都认为他得了臆想症。虽然家境窘迫,可老桑还是尽全力让儿子上完了高中,每一笔学费都是老桑花上好几个月的乞讨才垫上的。小桑毕业后,一个人出去闯荡,承诺给老父亲一个明朗的晚年。虽然在外打拼很辛苦,小桑每逢过节过年也总会回来,回来听他老父亲总说不完的故事。

            直到老桑六十岁那年,二十五岁的小桑在大年三十夜里留下一笔钱没理由地仓皇离家,而这一走便是十年。十年间,小桑除了给老父亲托人送了一封只言片语的信便杳无音讯,就像是人间蒸发,销声匿迹。后来老桑乞讨去了很多地方,都没有再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回到山村时,已谣言四起。说是小桑参与黑帮组织,贩卖毒品时牟取私利被毒枭知道后“处理了”,也有人说,小桑天生一副“小白脸”模样,准是给有钱人家当了上门女婿。还有人像是真的很惋惜,说小桑真的是一表人材。也有老桑不愿听到的消息——小桑出意外死了。不大不小的山村,流言感慨也有着千百种。说故事的人好像自己亲历过,听故事的人也在“逼真”的描述里感同身受,唯有老桑自己在凉透心的蜚语里将那封信焐出温度。

              老桑本来是不抽烟的,自那以后,便将就着抽烟在门槛旁时而眼神迷离地蹲着时而神情恍惚地站着。烟一抽就是十年,门槛也开始腐朽,兴许那门楣也是一起被烟熏黑的。不论哪种姿势,老桑始终怀揣着那封信守望着。泛黄又起了毛边的信里,寥寥几个字早已模糊不清,却如烙印刻在老桑的脑袋里。那几行字是这样写的:爹,原谅我还不能回家不能听你的故事,你保重身体等我回来。潦草的字迹透露着写信时小桑的匆忙,而一句等我回来却熬干了老父亲生命最后的耐心。一场无语的告别,让老桑从此后的余生多了份守望。老桑在等待的岁月里,本就佝偻的身躯逐渐虚弱到骨瘦如柴,那双盼望良久的眼也被控制不住泪水的泪腺折磨得几近糜烂,一双曾握笔的手也已关节凸出青筋虬结。这副模样使得邻里开始无节制地对小桑谩骂,仿佛如此便能对老桑有所慰藉顺便也对自己的良心加以褒奖。每逢听到村子里的人对小桑进行声讨,老桑就装作耳聋路过。一旦有人上前询问,老桑便装疯卖傻。即便邻里不近人情的指责也曾打击了老桑,但他终究还是选择信任小桑,选择等他回家。

               春华秋实,一季又一季,邻里的潜意识里就有了一个爱抽烟的疯老头印象。没错,老桑是年轻时就被一纸诊断书判定的重度精神病患者,他曾在夜里独自歇斯底里,明明身体没有疾病却似乎承受着切肤之痛。关于老桑的病,只有小桑知道,那是无人能触及的精神寂寞,那是不堪念念不忘的辗转命途。而本该刻骨铭心的痛,老桑似乎刻意也似乎出于一个精神病人的本能将一些事情从记忆抹去。他向人说过那封有着小桑承诺的信,却从没说过那封信是由一个穿着警服的人送来,那人当时语气很淡漠很平静,说:“他回不来了。”转身便踏过门槛逃脱似的的离开了。那天的夜里,老天不巧下了大雨,老桑跪在门槛外被雨浇透了心,雨太大以至于洗尽了老桑的眼泪,死寂的夜唯有轰鸣的雷声应和着老桑的控诉。第二天天气就放晴了,躺在泥地上的老桑揉了揉视线模糊的眼,脸朝着天空咧开嘴笑了。仿佛昨夜只是一个人的梦一场。

               之后,老桑一如既往。苍天不肯给予他丝毫怜悯,他便以自我催眠作为最后的抗争,活在自己营造的氛围,哪怕依旧是梦魇。老桑的悲凉,不只是个人的倔强不投降,还有他那个时代的无情与苍白。后来有人说过,如果老桑不那么死心眼或许还有十年人间冷暖,只是老桑不愿苟延残喘而选择了长达十年的守望,这十年,守的是一个知心人来过的旧港湾,望的是不归人的灼灼夙愿。十年前的隆冬夜,零星的飘雪竟埋没了老桑第二年的春天。终于,七十岁的寒夜里,因承受不起洋洋洒洒从天际袭来的白色悲伤,老桑静静地躺在床榻上,怀揣着一团废纸永远地守望下去了。

              后记:老桑死后被埋的地方,寸草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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