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言

『一』

腊月三十,傍晚时分。深沉的夜色拥裹着寂寞的街区,除夕夜的街上人烟稀少。每逢过年,北京这座城市逐渐变得不再喧嚣,有家的人都回到家里欢聚一堂,没家的人躲在角落里张望着万家灯火。而像我这样拥有不完整家庭的人,心中的冷漠多于一隅的温暖。

我踩着满地的鞭炮皮,拐进蜿蜒的巷子,走进单元区,拾级而上,走廊里回荡着脚步声,空旷而钝重。随即这声音被一串钥匙相互撞击的声音代替。我推开防盗门,屋子里很安静,洁白的墙壁上没有张贴年画和对联,丝毫没有过年的喜庆气氛。

“爸!爸?”我喊了两声,没人回应。“又不在家么?”

走进客厅,看到桌子上留下了一张纸条:

严诺:

我去医院了,饺子已经包好了,放在厨房,你回来自己煮着吃吧,我晚点回来。

“就连年三十都不能好好在家过吗?!到底谁才是你的亲人,少一天去看那个女人又能怎样?!”我感到烦躁,把钥匙重重地扔在桌子上,对着空气莫名的咆哮。

现在看来,我心里所剩无几的温暖也被这冷漠一点一点的吞噬掉了。

随手打开电视,握着遥控器机械的按着前进键,所有的频道都在播放着春晚,整个屏幕被红火色映衬,喜气洋洋。主持人慷慨激昂的讲着开场白,音乐声响起,是极具代表性的《春节序曲》。每一年的春晚就像是一枚勋章,虽然样子不同,但初衷都是相同的,每一个人都知晓其中相似的含义,却仍怀着不同的心态围坐在电视机前守候,只为了攒齐每一年的勋章,给自己一份完美的奖励。

我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瞬间哗哗的流水声将嘈杂的电视声覆盖,冰凉的感触攀上脸颊,我想,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没有温度的冰冷,以及实实在在的奔忙。在这个丝毫没有年味儿的夜晚,我的心情无比低沉,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害怕团聚,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觉得所有团聚都与我无关?

我把脸擦干,走进屋里,看到在摆放着母亲遗像的桌子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还有些水果和点心,筷子整整齐齐的靠墙立起。看来父亲刚刚离开家。我摸着深褐色的木制像框,轻轻拂去灰尘,不由得叹了口气。看着母亲的遗像在心中默念:妈,儿子想您了,我开始找不到团聚的意义,和爸之间也好像有越不过的高山。现在的家变得像盘散沙。过年了,我多想和您团聚……

我试图屏蔽掉一切喧嚣,走回卧室休息,醒来时已是大年初一,12点的钟声敲响后,炮竹齐放,轰轰隆隆的声音毫不费力地穿过隔音玻璃窗钻入耳朵。我起身到厨房接水,盖帘上的饺子已经变得僵硬,父亲依旧没有回来。于是拿起外套走出家门,原本安静的街道瞬间变得无比热闹,漫天焰火齐放,分外绚丽,这是北京允许燃放烟花爆竹的第一年,小孩子拿着烟花棒挥舞着手臂,大人们在点燃鞭炮的那个瞬间转身捂耳跑掉。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微笑。

我从兜里掏出中南海,发现没有带打火机,走到一个正在抽烟的男人面前,想管他借个火儿,我像个哑巴一样不停的对他比划,振聋发聩的鞭炮声让我们听不见彼此的声音,最终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替我将香烟点燃。烟灰在我抬头望着灿若云锦的烟火时大段大段地断掉,就像我的心情再也无法死灰复燃。

『二』

我没有回家,沿着小路一直走,由于过年的缘故,路边的店铺几乎都关了,走了很久才在临街的转角处找到一家私人的面馆,灯亮着,只是没有客人,我看到了门上挂着[营业中]的塑料牌子,便推开门走了进去。面馆里只有两个人围坐在餐桌旁打扑克,年纪稍长的男人穿着深咖色大衣,条绒裤子。另一个男孩穿着毛衣,袖子挽起,下面搭配的是宽松的牛仔裤。倚在墙角的电视里播放着千篇一律的春晚,图像花白。

我有些尴尬的问到:“请问,还在营业吗?”两个人一齐看了看我,又相互对视了一下,于是年轻的男孩起身去了后厨。另一个男人递给我菜谱询问我想要吃点什么,最后又补上了一句:不然,要点饺子?我犹豫了一下说不用了,来碗牛肉面就好。

“过年不回家吗?”这句话问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带着戳中了别人痛处的羞愧感。

“不了,我们父子俩在北京过挺好。”他倒是很爽朗的笑了笑。

我点了点头说:“嗯,也是。”

“你呢?怎么这么晚出来吃面。”

“家里人还没回来,饿了,就出来看看。”我想这便是最恰到好处的解释,给每个人都留下了迂回的余地。

在聊天时,年长的男人跟我说,他来北京已有二十多年了,年轻气盛时心有不甘,便说服了家里人带着妻子离开家乡出来闯荡,租过地下室也睡过地下通道。后来开了这家面馆,孩子出生在北京,初中毕业后就没再继续读书,留在这里帮忙,一干就是5年,舍不得每年都买火车票回家,就隔一年回去一趟。让其他的员工都回家过年去了,过年顾客少些,也不用担心人手应付不过来。

我环视四周,没有见到男人的妻子,后来也没有听他提到。男孩话很少,一直在埋头看书。我想,他们只是万家灯火其中的一盏,同我们一样,用来装点这偌大的城市。

『三』

从面馆出来时已是凌晨两点,街上的鞭炮声稀稀落落的减少了,黑夜无止境地蔓延,时隐时现的烟火照亮了我回家的路。

到家后看到父亲端坐在沙发上等我,手中握着遥控器不停的换台,茶几上摆放着煮好的饺子。

“你去哪里了?”

“一个人没意思就出去走走。”

他长舒了一口气,像是不满又像是无可奈何。“饺子都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不用了,我吃过了。”

“大过年的,我在家等你,你却跑去外面吃了!像什么话!”他终于被我激怒。

“那我在家的时候,您在哪里?您觉得大过年的让我一个人在家吃饺子我会开心吗?爸,这是过年的样子吗?我也需要一个家,比那个瘫痪在病床上的女人更需要!要不是她,我们能……”

“够了!你不吃就倒掉!还用不着你来对我指手画脚!严诺!你别忘了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他怒不可遏地吼叫着,愤然转身离开,走到卧室重重地关上房门,每每这时,我都感觉到空气中的氧气仿佛越来越稀薄,令人无法喘息。

我与父亲逐渐瓦解的关系就像在空气中细细散落的灰尘,即便每一次都无法捕获,却足以在心底堆积成厚厚的尘埃。

我多次提到的那个女人,是令我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比第三者还要让人深恶痛疾。那是在几个月以前,母亲开车路过我的公司,顺便载我下班回家,当时因为加班的缘故,很晚才从公司出来。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灯光昏暗。因为着急回家,车速比平常快了一些,就在母亲开车拐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突然闯了出来,由于天黑看不清楚,母亲先是吓了一跳,在情急之下迅速打轮转弯,车撞出了旁边的隔离栏,靠驾驶一侧的车窗被电线杆完全击碎,瞬间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天际,我只能听到伴随着金属刮蹭和撕裂的声音,然后便没有了意识。

当我醒来时,面对的是四周白色的墙壁,父亲守在我的床边,用手臂撑着额头,看上去筋疲力尽。

“爸。”我发现我的声音微弱而沙哑,但他还是听到了呼唤,抬起头的片刻,也用力握紧了我的手。

“儿子,儿子你醒了,怎么样,要不要喝水,我… 哎呀,我先去叫医生过来,你等等,等一下啊。”我看着父亲慌张的像个孩子,混沌的眼神中满是迷茫,苍老的面容中透露着悲怆。

医生说我昏迷了十八个小时,此刻终于脱离了危险期。我感到头痛,努力地回忆数小时前发生的事情,想起那惨不忍睹的场面,以及尖锐刺耳的哀鸣。

“爸,妈呢,她怎么样了,伤的重不重?”

父亲端着水杯的手略微的颤抖着,“她比你严重些,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去看她,你先专心养病。”

“嗯,那就好,您也累了,放松点,我们都平安就好。”

父亲背过身望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说:“睡会儿吧。”

而后几天的时间里,每每提到母亲,父亲总是有意无意的逃避着与我的对话。等到快要出院时我才知道,原来母亲在那场车祸中当场身亡,医生委婉地叮嘱父亲,在我恢复期间尽量避免精神刺激。所以他一直将这个噩耗隐瞒着。我以为母亲也在这家医院里养病,我甚至觉得她就在隔壁的病房,等着我站在她的床前相视而笑。可惜这一切,只是一个无知的儿子,理所应当的以为。

突然想起了一句蹩脚的话:除非你全部失去,不然你一无所有。那时我才明白,在这场浩劫中,我们全家无一人幸免,母亲失去的是生命,而我与父亲,失去的是灵魂。

『四』

我辞职换了工作,一个离市区远一点的地方,面对新的环境,不知是在逃避物是人非的结束,还是在接受事与愿违的开始。

也是从那时起,我与父亲的生活中,多出了另一个名字,赵芹。她是被母亲撞倒的女人,从此瘫痪不起。不知道为什么,我极为讨厌她。不,与其说是讨厌,倒不如用恨这个字来得干脆。我只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在出院那天,我像疯了一样没有被父亲阻拦住,询问护士找到她所在的病房。她戴着氧气面罩,静静的躺在那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站在她的病床前嘶吼着:“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毁掉我们的家!?”声音回荡在病房中,沸反盈天。在那一刻我就像一个失去妈妈的小孩子,所谓的成熟男人该有的隐忍就像被人扎了一下的氢气球,砰的一声,碎的无影无踪。直到父亲和医护人员冲进来,把我拉出病房。那时的赵芹身体虚弱,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眼角的泪一直淌。

第二次是在我出院后的半个月,在父亲的劝说下又踏入了那间病房。父亲对我说,她也是受害者,我不该视她为仇人。只是到了病房以后,看着父亲为她端茶递水,我还是无法接受这样本该出现在电视剧中的情节。那本应该是父亲该为母亲做的事,而现在却为了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不辞辛苦。听说赵芹独自来到北京打工,老家的丈夫因为赌博整天东躲西藏至今下落不明,只有一位老母亲在等她回家。如果我不是这场罹难的主角,或许我会很同情这个女人,会去帮助她,鼓励她。只可惜现在,我做不到。

我与父亲的矛盾就是在那时愈演愈烈。我尝试说服父亲不要再继续管她,他也尝试说服我承担一些照顾赵芹的责任。我们用同样倔犟的性子对峙,谁也没有退让一步。我没办法像父亲那样不计前嫌的照顾她。自私与狭隘,让我逐渐变成了另一番模样。就像一只随波逐流的贝壳,抱着沉入海底的决心靠近大海,却被洗卷着焦躁与惶恐的潮水一次次地送回岸上。在这进退两难的翻滚中,细碎的砂石挤进我的胸膛,而这些坚硬的东西,便是洗不尽的悲伤。

『五』

自从年后那晚,我倒是经常光顾街转角的那家面馆。有时吃早点,有时吃晚饭,逐渐和老板熟悉起来。知道他们的老家在四川南充,他虽然不常回去,但会常常给家里的老人打电话。我觉得他们过的是一种安稳的生活,亲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虽然那里的饭菜算不上佳肴,却有种朴实的味道。只是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见到男人的妻子,却从未过问,毕竟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平淡抑或辛酸,一字一句的说出来,听的人即便内心起了波澜也会逐渐平息,毕竟我们只是自己,无法走到别人的故事中篡改记忆。看着玻璃上贴着“家常菜”三个字,又仿佛觉得,缺少了什么佐料。

那晚我加班到九点,回去时已经很晚了。路过面馆,透过窗户看到他们正准备打烊,在我要转身离开时,老板叫住了我。

“小伙子,这么晚才下班啊。”他推开门对我说。

“是呀,加了会儿班,正准备回家。”

“吃饭了么,不然进来我给你下碗面吧。”

“不用了吧,您不是要关门了么。”

“咳,自己家开的店,什么下班不下班的。快进来吧。”

“好。”我应声进去。

男人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桌上,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顿了顿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辛苦啊,加班加点的,都是因为车子房子,跟我们年轻那会儿可真不一样啊。”

我笑了笑说:“努力,都是希望今后的日子可以过得更好。如果可能得话,能实现自我价值事再好不过得了。不过说真的,找一个即喜欢又合适的工作真的很难。大学毕业之后,慢慢的学会适应这个社会了,给我什么样的环境,都要去适应啊。”想起刚刚毕业时怀揣梦想的自己,满腔热血地想去创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还是被资本二字绊住双脚,重重地跌倒,物欲横流的社会蒙上了我理想的双眼。

“好了,不说这些了,面好了,快吃吧。”

这时男人的儿子端着牛肉面从后厨出来,放在我面前。

“谢谢,你的手艺不错,我很爱吃这牛肉面。”我说。

男孩腼腆的笑了笑,示意接受了我的称许,就走回厨房收拾餐具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问男人:“挺好的孩子,怎么没让他继续读书呢。”

“这说来就话长了,这孩子,哪都好,成绩也还行,但是我们是从外地来的,借读生。他在学校难免遭人家白眼。因为他妈妈的事情,性格太孤僻了,总被同学欺负。后来他也不愿意读了,我就随他了。不过他倒是喜欢读书写作,一本书看了又看。我看他的知识并不匮乏,也稍微有了些安慰。我们做家长的,就是希望孩子能好,也不希望他成名,过的安稳就好啊。”

虽然男人这样讲,但是我在他的言语中,还是听出深深的无奈。

“那,他的妈妈,怎么了?说来,我一直都没有见过您的爱人。”说完这句话,我赶忙低下头吃面,忽然有了一种窥探别人隐私的尴尬。

男人转头望着夜幕笼垂的天空,压低声音说:“不瞒你说啊。她去世了,车祸。”

我心头一紧,手指微凉。“对不起。”虽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但还是没办法抬头直视男人的双眼。

“没关系,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那时孩子才7岁,刚读书,秀娟在南城那边给人家做保姆,下班了去接孩子,小卓贪玩,一下子就跑出老远,非要到马路对面看卖小鸡小鸭的地摊。秀娟这一追,就被车撞了,当孩子回过头去时,看到倒在地上的妈妈,吓坏了。哎。”

“抱歉,我不该问的。”我握着拳头,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冰冷的场面。

男人直直的看着远方,并没有理会我,继续说到:“后来啊,人没救回来,就这么没了。”

我看着他的表情满是哀伤,嘴角微微抖动着,泪水溢满眼眶,如同涨满河槽的洪水,怕是在下一秒就突然崩开了堤口。

“那您就,不恨肇事司机么。”

“恨啊,怎么能不恨。可是,恨也没用啊,人也恨不回来,谁都不想出事,过去了,就过去吧,总不能揪着过去不放手啊。我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小伙子,你也要记住啊,人生的坎坷,不能归罪与任何人,珍惜眼前就是了。”

人生的坎坷,不能归罪与任何人,珍惜眼前就是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遍遍地回想着男人的这句话。我忽然想起来大年初一早上父亲对我的怒吼,我记得他说:“严诺!你别忘了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啊,我为什么,单名诺字。记得小的时候,父亲就对我讲过,母亲生我时在街上临产,是好心人送她到医院,而后难产,非常危险。医生说,很可能,只能保住一个人。母亲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我。并对父亲说,无论她怎么样,都不能记恨孩子,不能怪任何人,要善待孩子。父亲答应下来,而我,严诺,就是父亲对母亲的诺言。

这种诺言不是爱情剧中的桥段,而是对生命的郑重承诺。就像餐馆中的男人一样,没有放弃希望与爱。我又想起男人的儿子,在那么小的年纪时就排斥在热闹的童年之外。我想,他对父亲的爱都包含在沉默坚强的内心中。

『六』

从那以后我经常回忆小时候。虽不算是在父母的溺爱下成长。但他们对我的关心已是无微不至。孩童时代是最开心的一段时光。记得父母经常带我到公园玩耍,捕蜻蜓捉蜗牛,和同龄的小伙伴们踢足球打羽毛球。最爱的游戏是捉迷藏,这个游戏使我骄傲。满足了小男子汉的内心。因为每一次我都能顺利的找到蹲在草丛中的父亲和靠在槐树下偷偷把裙角藏起来的母亲。现在想来我的骄傲也是因为他们的爱,只要转身,他们一定会在。在小朋友的眼中,我是倍受疼爱的。

儿时的我淘气顽劣,父亲表面严厉,但内心却异常包容。母亲也一样,总是温柔的摸着我的头,用食指轻刮我的鼻翼说,等小诺长大了一定是个聪明的孩子。顽皮一点没关系,懂事就好了。小诺你要记得啊,一定要做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那时的我重重点头。

而现在,我已不是那个能赖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小男生。原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子欲养而亲不在。父亲在我的视线中一天天的老去。时间的尘埃,镌刻在了他深深的皱纹中。

我开始在想这场对峙是否毫无意义,而笼罩在我们头顶的乌云何时能够散去。我不想再让这原本该精彩的生活,过得如死水一般沉寂。

我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一些事情,我想,我明白的是不是还不算晚。

『七』

接下来的日子也并不轻松,我一边极力扫清心中顽愚蒙尘的一角,一边努力缓和与父亲各行其是的关系。每当我路过那家面馆,透过玻璃窗看到男人忙碌的身影时,心头便会蔓延上来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更多了几分亲切。偶尔他看到我,也会点头微笑着示意。不过晚上我很少再到那里吃饭,而是等父亲回家一起吃。

父亲对我略微的改变有所察觉,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只是在吃饭时,默默的为我夹菜。

“爸⋯⋯ 她怎么样了。”

父亲愣了一下,夹起的青菜从筷子上滑落。他干脆放下碗筷,直了直腰,好似在回答一个郑重其事的问题:“你说赵芹啊,她好多了,只是人没有安全感,有时表现的像个孩子。医生说为了防止褥疮的生长,最近又特地请了护工照顾她⋯⋯ 不过费用你不用担心,你说的也对,虽有愧疚,但也总不能照顾她一辈子啊,我跟当地有关部门联系过了,他们说像这种情况……”

“爸!”我打断了他的话,感觉到了父亲的敏感,他担心与我的关系再度恶化,所以极力的辩解着什么。“爸,为什么从来都不跟我说?”

“说什么?”

我本想问他为什么从来都不跟我说他的感受,为什么不对我讲清楚赵芹也是受害人之一,她的家庭从那时起也同样被伤痛所瓦解了。可是我哽咽了,这些话冲到我的喉咙却拥堵着吐不出来。我突然反问自己:严诺,你是个男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明白。所以只是淡淡的说:“没什么,吃饭吧。有空,我去看看她吧。”

父亲吃掉碗里最后一口饭应声到:“好。你吃完就去忙吧,我收拾就好。”

他端起碗筷走向厨房,我看着他用佝偻的腰板支撑着蹒跚的步伐,走到水池前默默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在那一刻我才觉得父亲是真的老了,在面对罹难的同时,也心甘情愿地背负起了本不该属于他的沧桑。

我走进屋里,看着母亲用黑白色僵硬的模样对我微笑。

我用笃定的语气对她说:“妈,记得小时候我答应过您,要做和善良的人。您曾对我说,与人为善者,必有善终。原谅我过了这么久才明白。别担心了,从此以后,爸许给你的诺言,由我一起担当!”

『八』

那天我买了一些水果和营养品驾车载父亲一同来到医院。这是我第三次踏进这间病房。赵芹看起来比以前好多了,只是看到我的到来,紧锁眉宇,脸上带有一丝阴郁。我默默的走到床前,良久不知道说沈默才好。

“…… 阿姨,要不要喝水?”原来一句开场白,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赵芹有些惊讶,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嘴上说着不用了,却一直在点头。我知道她还不知该如何面对我,不知怎么回答才能将她的欣慰与谢意一同表达出来。

我起身将床摇起,递了杯温水给她。父亲走到床边,对赵芹说:“儿子想来看看你恢复的怎么样了…… 说起来你也别担心,虽然不能一直在医院住着…… 但是我们已经咨询了相关机构,一定……会给你一个良好的恢复环境,你放心吧。”父亲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努力不让自己哽咽。我仍看得出他内心的波澜,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了看赵芹,又看了看父亲。三个人,相视一笑。

在回家的路上,我把车停在离小餐馆不远的地方,让父亲在车里等。从后备箱中拿出一摞图书,走进餐馆。对正在柜台忙碌的男人点了点头。我看到男孩正在收拾餐桌,走过去把书递给他说:“小卓,这些书是送给你的礼物。等看完了,再和叔叔说。”男孩把双手在围裙上使劲地蹭了几下,受宠若惊的接过书,开心地合不拢嘴。“叔叔,谢谢您!下回您来,请您吃我亲手做的至尊~牛肉面!”听到至尊两个字,不由得哈哈大笑。这是第一次看到小卓这么开心。

我转身走出餐馆,男人追了出来,大声地说:“小伙子,谢谢你!”我闻声回头,对他摆摆手说不用谢。目光刚好落在贴在玻璃窗上的“家常菜”三个字。我曾以为这里的菜都缺少了一种佐料,而现在想来,是我的心里缺少了爱与宽容。还好,我把最珍贵的佐料找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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