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君: 我开始关心一条河的命运,和梦幻中的千纸鹤女孩

那是当我在写《金刀》这部长篇小说的时候,被卷入一段狭隘的时空的——后来在我离开的地方,她究竟去哪了?

幼年时的那条浅渠,一类来自宗族的劳力,将两岸的泥土垒砌,柔软的沙石黏合在一起成为坚固的河堤。两岸的杨树是在同一天扎根生长的,在那之前同一个白河水系是如此不可敷束的野蛮,偏离平原上人民的田野。然而老杨树最终在温带与亚热带季风气候的交汇地统治了一切。

这条河渠上的老杨树在我们没有到来的时候就站在那里,它们的生命力顽强过任何一棵法国梧桐,它们控制了河道,几十年前的一个河湾,今天还是那样古老不改的曲线,它们将脚下的土壤牢牢裹住,河流在最疯狂的汛期也只能冲蚀出一条坚硬的根须。迷路的螃蟹和在淤泥里游走的黄鳝,根据每一棵老杨树来划分边界,成为自己那段河床里的主人,因为它们生来就学会了。

笔直的一排老杨树下的河堤路成为了连结小镇与城市的便道,所以我所在的小镇是幸运的,没有成为进步时代里的滞足者。那时农业税还未取消,中原尚在农业的土壤里匍匐。在市政未曾下拨过几笔资金的那些年,闭塞和落魄才是乡镇的原貌。人们在那座只容得下单车行驶的老桥上由河西向河东运输粮食。

在医疗和交通不发达的时候,却有悬壶济世的“先生”。在桥东堤下有一处没有大门的大院,昏暗的西厢房里坐着一位捣药的老中医,儿子拈方、数药包好,再交待给病人。从看不到轮廓的黑暗里总会传来几声关于用药的嘱咐。等遇见让人琢磨不透的病情时,老中医会让人把手腕伸过来,黑暗里一双深邃如宇的眼睛开始审视患者的生命。

求医的人太多了,而且大多是从城里赶来,这里的药价不及市场的三分之一,每当儿子用算盘统计药价,稍稍与买药者的“身价”不符,都会招来老中医的责骂。常常有陌生的可怜人拿到免费的、却是无比昂贵的药。镇上唯一的邮递员时常骑自行车过来,提着一捆旧报纸,进屋放下便走。只有这时,年迈的老中医会咳嗽一声,悠然站起身来,朝邮递员绿色的背影搭两句话。

所有“厚德”的牌匾和“妙手回春”的锦旗全都扔在一个巨大的旧箱子里。箱子里竟然还站着一个在叠千纸鹤的小女孩。她用那种稀有的最洁白的纸,因为看惯了太多熙攘的人群而目不转睛地折叠、翻转,又贴近了眼睛去细微地改动千纸鹤的脖子和嘴巴,那是我从故事书和唐诗以外看到的第一只雪白的千纸鹤。

当我站在靠近她的地方时,我想说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发音,尽管在北京的时候我拉过外国女孩的手,也因为不被注视才是一切自卑感发生的肇因。而正当我要离开的时候,她从箱子里翻了出来,把她刚叠好的千纸鹤递到我面前。很久之后我才听说她刚从市里转学回来,和我同样的学龄,而我也是在那年离开镇上的小学。

终于那年仲夏,连夜的大雨灌注在河渠里,连排的老杨树挥舞着琼枝,凭着经验拦截这脱缰的水势。水漫河堤,猛水卷走了唯一通向河西高地的老桥,连老杨树们也几十年来第一次被冲倒了三棵。而那东堤大院旁的那棵老杨树却疯狂地吮吸着松动的河床。河水已经将大院冲垮,房屋倾斜,水淹到床头的时候,老中医的儿子,才带着家人要趟出这漫野的水际。

年久未修的西厢房已经坍塌了,折断的屋脊像倾覆在水里的老船。老中医的儿子在黑夜里失声地哭了,却又晕晕地看到远处的老杨树在向他招手。他拉着媳妇和女儿冲向这跌宕的逆流,艰难地踏上河堤路,老杨树曲折的身躯包围着、枯去的糙皮紧紧地贴着他们。

早上雨停了。人们在大院里的残砖烂瓦里都找不到老中医。有人说在下雨前,有一只白鹤在大院一旁河堤的一棵杨树上盘旋。又有人看见西厢房上升起一团洁白的“气”,是那种来自体内的、原始的绝非人造的乳白。于是传说老中医的魂魄与仙鹤一起乘风归去了。经过乡人证实的却是,好几位患者都在下雨那天感觉头晕、心跳加速,手腕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一样。雨后第一天这棵老杨树就倒了,几乎是扑向消涨的河面,泛起浑浊的浪花。

老中医的儿子再也没有翻修过这片宅基地,后来去城里开了一家眼镜城,竟然是宛城第一家最大而且也是最贵的,大多是香港的品牌,进口的镜片。而他的孙女,那个叠千纸鹤的女孩,也准备学医了。

于是所有有人繁衍的滨河道路,最终都逃不过被规划、被修整的宿命——这个命运只属于老杨树自己。它们像与地心连结般地驻守着河道。它们老得狰狞,老的使得河堤路上的人感悟到人类的渺小。

在原来树坑上又移植了一棵小杨树,才使得河岸看起来和以前一样。殊知那棵小杨树在河堤与老桥的夹缝里疯狂地崛起,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高出连排的老杨树三分之一。那蓬起的枝桠和铿锵的主干像是千里宛城沃土上的异种。人们只能将它多余的枝干连带树梢一同锯掉。可是倔强的小杨树不久后立马又伸出了魔鬼般修长的手掌。

由于它不按人们的规定生长,镇政府终于借机向市里申请“堤改路工程”提前推进。那天夜晚人们才来到河边评估路况,承包商伴着酒气从房车里下来,先到这棵小杨树身上洒了泡尿。他泯根烟说道:把这条河上的树他妈的砍了!全换成我的树!花了这么多钱,以后这条河我说了算!

老杨树们终于都走了,从一开始这条河冲破南面伏牛山豁的时候,自我的宗族决定在这似母亲一样温情、仇人一样突兀的河岸种上杨树的时候,它们的归宿便已然落定。如今河堤两岸变成了焗热的沥青和娇惯的观景木,河道成了河流的主宰,以往和煦的风和灿烂的游鱼都成为钢铁的附庸,河道里全被倒进了垃圾和酒瓶。也会有来往的行车冲倒了一排树后仍然收不住惯性而扎进河道。

这条河、那个叠千纸鹤的女孩总是牵引着我的童年对生命艺术、对异性的希翼。我觉得她会很好地完成学业,成为一个善良的、美丽的医生,甚至还学会了一点针灸。十年后我终于将一只巨大的毛绒熊环抱着,红着脸走进这眼镜城拥挤的客流里,我从一位老员工那里得到了她的号码。千纸鹤女孩已经去往美国,南部一个远离河流、看不到密西西比河沿岸的小城,她俨然已经走向了和我迥然不同的命运。而我总觉得若干年后,那个小镇、那条河流才是人们灵魂栖息的地方,一定有某棵我曾见过、抚摸过的杨树。                 

尹君: 我开始关心一条河的命运,和梦幻中的千纸鹤女孩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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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7.17        苏州国金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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