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万历十五年》,源自《人民的名义》中的大反派——历任大学校长、市委书记、省政法委书记的高级知识分子高育良,他对此书推崇备至。社会地位不同,胸怀眼界不同,阅读品味自也有别。
本人非历史专业出身,自小从教科书、小说、电影及电视剧中接触历史,渐渐形成人云亦云的历史观:王朝兴衰、政权更迭、农民起义皆由昏君暴政、税重民穷所起,明朝也不例外。
“以史为镜,可以知更替。”镜若蒙尘,又焉能知更替?
黄仁宇在本书自序中,就明朝税率与其他国家做了对比:16世纪末,全国税率并不一致,最高税率的南直隶苏州府为20%,一般府县为10%以下,有些县税率仅为1%-5%之间。同时期的日本大名政权,税率50%,17世纪末的英国,500万人口的税收与明朝1.5亿人口的税收大体相同。由此看来,“税重民穷”一说,并不成立,也不足以作为明朝灭亡的理由。
那么,明朝灭亡的根本原因是什么?这还要从开国之君朱元璋说起。
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开国皇帝朱元璋并不这样认为。
帝国初建,为保万世之基业,朱元璋有自己的想法,“这一帝国既无崇尚武功的趋向,也没有改造社会、提高生活程度的宏源,它的宗旨,只是在于使大批人民不为饥荒所窘迫,即在‘四书’所谓‘黎民不饥不寒’的低标准下以维持长治久安。”
于是,朱元璋大规模地打击各省的大地主和大家族,整个帝国形成了一个以中小地主及自耕农为主的社会,在最原始的社会生活方式下,各乡自治,以抽象的道德取代法律,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另外,朝廷又三令五申,力崇简朴,要求文官成为人民的公仆,俸禄微薄,而这造就了文官的双重性格:道德伦理与私心贪欲共存。
合理的物质欲望被抑制,道德和精神层面被拔高,以德治国的政体被确立,倡导忠孝仁义的儒家思想获得前所未有的重视,四书五经成为全天下读书人的教科书及必考内容,文官集团也由此产生,并不断壮大。
200年过去了,文官集团从洪武皇帝时期的8000人增长到现在的2万人。道德在众人的传颂中已经异化,严重影响了政府的行政效率。作为皇帝的顾问室,调解纷争的超级机构文渊阁,其所做的事就是把实际问题抽象化。例如经过皇帝批准,人事有所任免,文渊阁公布其原因,总是用道德的名义去掩饰实际的厉害。
明帝国的理想状态是:全部文官按照“四书”的教导,以忠厚之道待人接物,约束自己的私心,尊重别人的利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上下一心,和衷共济。实际结果却是:官员们口诵经典中的词句,称自己为君子,别人为小人,在道德的掩盖下夺利争权,整个原则被颠倒,文官集团涣散,帝国也就无法治理。
在道德织就的牢笼中,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万历皇帝朱翊钧
幼年的朱翊钧,在文官集团的教导下,熟读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学习不断进步,工作兢兢业业,立志成尧舜之君,对老师张居正极其尊敬和崇拜。
他18岁时摆脱张居正及母后的影响,独揽大权。他想励精图治,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拥张派与反张派之争。年轻的万历皇帝,仅因为颁布了一道取消土地丈量作为税收依据的诏书,就被反张派利用,开启倒张运动。
随着运动的进行,张居正奢靡的私生活也传入万历皇帝的耳中,他心目中品德高尚、智慧无双的张先生形象轰然倒塌。“节俭的倡导者、以圣贤自居的张居正,竟如此口是心非地占尽了实利!”皇帝的情绪陷入紊乱。
摆脱张居正影响的万历皇帝,虽贵为天子,自主之权仍受到种种约束,他不能立爱妃郑氏的儿子为太子,不能练兵,不能出巡,只能关在皇城这笼子里,应付许多重复的事情和不变的礼仪,死后,他也不能与心爱的妃子合葬。
皇帝受道德制约,无法随心所欲,只能用消极怠工来表达不满。“由于成宪的不可更改,一个年轻皇帝没有能把自己的创造能力在政治生活中充分使用,他的个性也无从发挥,反而被半信半疑地引导进这乌有之乡,充当了活着的祖宗。”
独裁者张居正
自1572年万历皇帝登基起,张居正成为文渊阁主人,追求国富兵强,推行新政,加强行政效率,第一步就是理财。
明朝官员的俸禄微薄,不足以养家,因此普遍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制度——“常例",即在规定的税额以外抽加附加税。地方官向上缴纳税金,总是先扣常例,至于税额是否如数,则是另一回事。
张居正用皇帝的名义责令各府各县把税收按照规定全部缴足,这一空前巨大的压力为全部文官所终身不忘。他本人认真办事,一丝不苟,亲自审核政府的账目,查究边防人马的数额,下令逮捕犯法的官吏,甚至设计各种报表的格式,规定报告的期限。
推崇改革的张居正,树敌太多,危机四伏。他引用佛家经义,作为自己精神上的解脱,说是:“如入火聚,得清凉门。”作为首辅的他,已经把自己当作烈士看待了。
身死权灭,人亡政息。张居正以独裁者的权威,强行提高行政效率,造成文官内部不安,最终反噬自身。
清官海瑞
明朝治国的根本大计是在上层悬挂一个抽象的、至善至美的道德标准,而责成下面的人在可能范围内照搬,行不通就打折扣。
海瑞则不信这一套。但凡法律教条,他会按照最高限度执行。如果政府发给官吏的薪给微薄到不够吃饭,那也应该毫无怨言的接受。他官至二品,死的时候,仅仅留下白银二十两,不够殓葬之资。
然而,清官海瑞,任职南直隶巡抚仅8个月,就遇到劾参而被迫退休。他不容于潜规则,也看不清制度之弊,妄图依靠政治上的压力和道德上的宣传,而非技术和经济上的力量解决民间高利贷问题,只能事与愿违。
在道德标准面前,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朝廷的门面——海瑞亦是如此。忠孝两全的海瑞,两次出妻,第三位夫人和小妾离奇死去,这都成为政敌攻讦的口实。
李贽评价他,“万年青草”,“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栋梁者”。
思想家李贽
思想家李贽,是儒家的信徒,也受儒家思想所困。他中过举人,教过书,当过知府,在61岁那年,为求自由,剃发为僧。
他直言做官的目的就是名利,而不打出去绝私欲、为国为民等高尚的幌子。这就触及最根本的问题:我们是否应该让每个人公开承认自己的私心,也就是自己的个人打算,以免口是心非而阴阳混淆?
他主张个性解放,正视人欲,而这与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相违背,与当世不容,他的《焚书》和《藏书》被列为禁书,他也身陷囹圄,自杀身亡。
以德治国,个人行动全凭儒家简单粗浅又无法固定的原则所限制,法律缺位,社会发展的程度必然受到限制,它的未来,也就走到了尽头。
“在这个时候,皇帝的励精图治或者宴安耽乐,首辅的独裁或者调和,高级将领的富于创造或者习于苟安,文官的廉洁奉公或者贪污舞弊,思想家的极端进步或者绝对保守,最后的结果,都是无分善恶,统统不能在事业上取得有意义的发展,有的身败,有的名裂,还有的人则身败而兼名裂。”
全书读完,不胜唏嘘。有明一代,我们不乏正气凛然的口号。面对李自成农民起义与后金入侵,两线作战的崇祯皇帝,私下与后金议和,招来群臣谩骂。李自成进攻北京,崇祯皇帝有南迁之意,又被群臣堵死,“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以德治国,与实务脱节,任何行为都可能引来政敌的攻击,官僚阶层内部涣散,国事也终是无力回天。
2019年2月23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