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要感谢丁裕家同学,”雷振铭话锋一转,露出狡诈的笑容,“以接近他本人智商的分数拉低了我们的平均成绩。趁着还没上课,现在,除丁裕家外全体起立!起立!”
全班几十号人整齐而又快速地站了起来。
“面向丁裕家,跟我一起说,谢谢你。谢谢你!”
所有人,犹如阴森的石像面朝丁裕家,令他愧疚在阴影之下。孙绪真略微侧身,却刻意回避丁裕家目光,即使不知道他是否在往这边看。
“谢谢你。”
“哑巴了吗?都大声点!”雷振铭吼道。
“谢谢你!”
“听不见!”
“谢谢你!!!”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把教室外的学生吓了一跳,一个个惊讶地往窗户里看。丁裕家面红筋涨地缩着头,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孙绪真瞟见穆芷善的眼睛赶紧转向一边,结果看见了一双双充满敌意的目光。他不由得打直了身体,好和所有人一样。不知怎么的,孙绪真哀伤地望向转过身来的穆芷善,只有她的眼里没有仇视,容得下自己的惊慌。外面响起了上课铃。
“坐下!”雷振铭走下讲台,面带微笑地说,“因为丁裕家的成绩,作为同桌,你要陪他到走廊做俯卧撑,四十个。”
遵照吩咐,孙绪真面无血色地从座位里站起,径直来到教室外的走廊,蹲下身子用手撑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他现在倒是情愿这么做了,不必迎接所有人的目光或是让他们掠夺自己眼里胆怯,只要尽快完成体罚那便相安无事。孙绪真先做,丁裕家则在旁边数着,冬天的寒风贴着地面滚动,然后把手掌包裹起来刺得生疼。
“等等,”在数到第五个的时候,雷振铭走了出来,他说,“听口令,这样做:上来——下去——上来——下去——上来——下去——”连贯的动作被人为地拉长了间隙和停顿,无论是俯卧还是支撑都成倍地叠加了对肌肉力量的考验。“就这么数。”雷振铭奸笑地瞥了眼羞愧难耐地丁裕家,然后走进教室端起茶杯满意地喝下一口。
丁裕家干涩且小声地数,每说出一个词他的喉咙都在蠕动着吞咽,声音梗在那里犹如一根带着倒钩的鱼刺。随着数字的增长,丁裕家的负罪感也随之增长,更何况他还要亲口念出行刑般的词语。自己的同桌很快就可以解脱了,他阻止自己思想这样龌龊的念头,仿佛是在折磨中产生快感。他痛恨自己说出这些词,但又不得不这么做。很快,孙绪真的两条臂膀开始颤抖,这是第多少个了?二十七还是二十八?他感觉是在推举整栋大楼而非自己的身体,紧绷的肌肉仿佛被注入酸液逐渐融化,连接的骨骼也随时都会断裂。
“做多少个了?”雷振铭靠着门框问道。
“还,还差一个。”丁裕家可怜巴巴地说,他撒了谎,“下去——上来。”
“这么快。”
“四十个。”
孙绪真艰难地站起来有些晕头转向,汗水顺着鬓角流向下颌。丁裕家自觉地趴了下去,他调整双手的间距,做出一副请立刻开始的姿态。俯卧撑仍在继续,雷振铭站在孙绪真的身旁,一边欣赏一边和班里的同学调侃。
“做标准,做不标准可不算呐。”雷振铭满脸堆肉地笑道,走过去用手指去按孙绪真同桌的背,“来来来,我来帮你。”他把丁裕家几乎压向地面,然后观看这个筋疲力尽的学生在十几厘米的空间挣扎。
“下次,”俯卧撑结束后,雷振铭这样说。“要是丁裕家再有任何一科不及格,你们这个小组就陪他跑操场。”
回到座位,双手都沾满了灰尘,孙绪真和丁裕家各自搓着手掌,鼻腔里都是喘息。穆芷善从背后递来包湿巾跌落在桌上,他们眼看着谁也没有动手去拿。
“对不起。”丁裕家内疚地说。
孙绪真紧闭嘴唇伸出手臂取过纸包,抽出一张后擦拭手掌,他可不希望雷振铭一转身就看见自己在和丁裕家说话。接着,孙绪真把纸包又放回了它跌落的原处,再轮到丁裕家取用,然后又放回去。孙绪真表现得出奇平淡,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他翻开书本开始盯着黑板的方向。周围的空气无比凝重,孙绪真深知应该接纳丁裕家的歉意,并且告诉他自己全不在乎,起码不会和众人联合起来采取敌对的方式。他知道,自己可没有完成俯卧撑的个数,完全没有。但是,这等简单的善意孙绪真万万做不到,他希望这事儿忘掉便好。而丁裕家,他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保持了整堂课。
下课后,穆芷善转过身来正好撞见丁裕家表达歉意,他的嗓音变得十分沧桑,“真的,很对不起。”
孙绪真的尴尬神经令自己大脑发麻,望着穆芷善元气满满地笑脸,他吮吸嘴唇然后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知道了?”穆芷善反问道。
“知道了。”孙绪真重复说。
“知道了你不说没关系?”
“知道了。”
“那说啊。”
“没关系。”
看着无奈的同桌,丁裕家不好意思地口吃道,“怪,怪我,我,我……”
“哎哎,孙绪真是不会在意的嚯?”穆芷善欢笑着说,“不就做几个俯卧撑,男生嘛,多简单呐。”
突如其来的感情令孙绪真措手不及,他想方设法地要找出套理论来解释其中的缘由。每天去到同一个地方,见到同一群人,在这周而复始的时空里居然产生了变化,而这变化使孙绪真收到了冲击。他想要回到以前的生活,平淡无奇事不关己的生活。孙绪真捉摸不透,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他原本心如止水,他本就一潭死水,现在却有迹象让他活过来。总的来说,虽然孙绪真和丁裕家正朝着同桌间的情谊艰难迈进,但当中真正起到作用的是穆芷善,她简直就是一个不应该的存在。孙绪真是这么想的,他打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因为这个女生改变了自己的一套系统,好比宇宙中的行星在不明外力作用下而改变轨道。
一天又一天,孙绪真在反抗中妥协,在妥协中反抗,最终认命妥协从而接受了穆芷善存在的事实。穆芷善提议大家要相互扶持,无论今后遇上多艰难的事也要撑下去,直至高中毕业结束这糟糕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孙绪真已经在尽力而为地帮助丁裕家了,至少在做随堂练习的时候,能保证他按时完成试卷。这操作起来并不简单,具有一定的风险,需要优秀的间谍或者特工电影作为借鉴——在趁人不备的时候,把问题答案泄露给同桌。关于作弊这件事,孙绪真既不赞同,也不反对,丁裕家需要的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免受摧残的结果,而不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样的标语。但即使是这样,也无法避免悲剧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