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乡 》 (原创作者:家禾-Grace)
小火车咯吱咯吱地驶进白贞小站,满心喜悦的母亲攥着我上了火车。
从前她总是蹲在过道里,坐在自己的箩筐上,今天却是挑了靠窗的位子,吩咐我和她对着坐下。
同样满心喜悦的父亲,拎着一堆染成红色的熟鸡蛋从窗子里递进来,嘱咐母亲不要省、不能在一众亲戚们面前掉面子。
母亲紧紧捂住缝在衣服内兜里的钱口袋,挥手让父亲回。
小火车在乡间的田野,像流动的小溪一样缓行。在每一个上上下下的小火车站,母亲都会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紧紧攥着我,一边走一边笑意满面地和乡党们打哈哈。
在接过众多亲戚塞入怀中的红包、以及和许多村里女孩们眉来眼去之后,我越来越犹豫了。
本来就不是特别能够想明白这件事,考大学只是因为大家都在考,而且个个都一副很自豪的样子。
等考完了才开始拷问自己:真打算走?
为什么要走? !
突然额头冒出汗了,才发现春天已经离开很多日了,油菜花和桃花早都谢了。乡里现在不是旅游的旺季,小火车上的乘客基本都是本乡村党。
准备挑着菜和鸡鸭去镇上赶集叫卖的乡邻,在火车上抓空顺便卖出几份家里和地里的产品。买了菜和鸡鸭的乡党们,直接往车厢角落里一蹲,开始摘菜拔鸡毛。
一个买了米酒的小伙儿,打开因为天热而发酵的米酒瓶盖。米酒猛烈地喷上车篷顶,引起一片笑骂。
母亲坐我对面,一个个数着为亲戚们准备的紫红色的鸡蛋。鸡蛋在家已经被分成小包,做了标记,但是每次一上车,母亲还是要把剩下的鸡蛋一个个再重新数过,生怕按人头送出的鸡蛋数目不对会惹亲戚们笑话。
她从兜里掏出一团用过的塑料袋,把刚才拜访亲戚所得的罐头、烧鸡,都一样样收进塑料袋,到了下一站,这些东西很快会转送给另一些将要拜访的亲戚。
她看我不语,笑说:我们总是吃不完这些东西的吧。送人也总是要再买,镇上卖的还不都是一样的吧。
我盯着她欲言又止。她以为我饿了,从包里拿出一只烧鸡,咬牙揪下鸡头,递给我。
我摇头。
母亲说:吃吧。 以后走了,怕是再吃不上这么好的烧子鸡。
她看着我,眼圈有些红。
我继续摇头。
母亲看着自己另一只手里握住的鸡身,把鸡头放进空塑料袋,把整只鸡身递给我。
我再次摇头。
她惶惑了。
从小做为家里的长子长孙,我挺受宠爱。
可是像贾宝玉含玉下世一样,我是含着一颗与乡邻子弟很不搭界的忧郁伤感的心而来。母亲知道我的怪癖与生俱来,已经习惯了我经常冒出的怪异念头和与众不同的行为。
上中学时我常常逃学,一个人做小火车到处跑,或者沿着小长城乱游。她倒是开通,从不急。有时我回来发烧了,她会拿只装满米面的碗,用筷子敲着,围着院墙念叨着走一圈儿,回来再把蒙着红布的碗压我枕头边,让我一夜好睡。
那个夏天,在小火车各种生熟食品的气味里以及乡党们的笑骂声里,母亲看出我的情绪有点不对,又开始自己念叨埋怨。
每次我情绪不对,她也只怨她自己。她说怀我的时候,因为父亲在场上干活不回来,她天天哭,才会让我打出生便落了这么一个怪异的病。
倒是我从小学习成绩好的狠,没让她操过心。还时不常去省里赢几个物理数学竞赛的奖牌,也算方圆十里有名,尽管农场方圆十里大都是庄稼和桃树。
考上大学这件事,着实让父母的眉头,天天舒展着,见了谁都主动迎过去,嬉笑着递烟送糖打哈哈,全身都是难以掩饰的满足与快乐。
自从拿到录取通知书,母亲牵着我的手,方圆十里走遍。我没见过她年轻时的模样,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面如红玉、笑如繁花。
可是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离开家、离开这个城里万千人涌来流连忘返的桃花源?
小火车的车窗外,山青水蓝,麦浪飘香。高中低年级的女生们在放假做农活。那些脸庞红晕蔓延的青春女孩,看见车窗里的我,都睁大特黑特亮的眼睛,咬着耳朵相互说小话,我从她们的脸上,可以看出她们羞涩又崇拜的表情。
从车窗外收回视线,我对母亲坚定地说:我想过了,我不去上大学。离家太远的吧,生活不习惯的吧。
我特别强调:城里人他们都穿皮鞋的,皮鞋还很亮。
我抬起脚给母亲看。因为夏天雨多,路上泥泞,乡邻们都穿胶鞋,路上的泥泞,让鞋子裹满泥巴。
母亲很局促,像是被我的话吓倒了。一手鸡头,一手鸡身,呆了一会儿,手一抖,鸡头掉到车窗外。
她急忙探身,喊着路边的小娃捡了鸡头,一路追着火车,从车窗递进来。
看鸡头在塑料袋里完好无缺,母亲拍拍胸口,让心落定。她拿出鸡头,先把塑料袋团了塞外衣口袋,塞了几次都没塞对地方。
她把那团油腻腻的塑料袋扔在身边,拿起鸡头狠狠地往鸡身上按。
然后开始流泪。
这些天一直挂在她脸上少女般动人的红晕忽然不见了,哭泣的脸突然变成土一样的黄,嘴角撇出八字,只顾慢慢地哭,也不管旁人看过来的眼神。
火车在泉岗小站停下,她拎着鸡和鸡蛋走在前面,边走边悲伤地哭啊哭。拥挤的乡邻和狭窄过道里那些菜篮、鸡筐,在她身边不停地碰撞她。我跟在她后面用身子和胳膊左右拦挡,一路紧追。
出了小站,远远能听见附近村里的唢呐声儿,可能有人正在给考上学的孩子办庆功宴,放开了嗓门的庄稼人,都在和着唢呐声唉哟哟地吆喝。
听见人家的唢呐声,母亲忽然蹲在地头儿,面朝旷野嚎啕大哭,好像几生几世的冤屈都必须在这一刻倾倒。
我吓得想拉她胳膊,被她甩开。她拉着长调,就那样痛痛快快地大哭了小半天。
风滚过麦田,麦穗如舞动的绿色地毯。
风滚过蓝天,云如缓缓流动的溪水。
风滚过我身旁,我如木桩。
看向远处最高最高的不归山山顶,山顶是终年不化的白雪。我听见来自那座山顶的遥远呼唤,忽然心痛如刀割。
我知道,一旦我走出大山,就再也回不来了。
从此无论风从哪里来,我都必须忘记大山和大山的呼唤。
从此我必须一直朝前走,无论什么来阻挡,我都必须迈过去,一直走,走到天边能够到达的最远的地方。
从此故乡将越来越远,远得如同一张纸片。纸片贴在乡愁的伤口上,和血烂在一起,等伤口好的时候,我必须让自己不经常想起、甚至让自己经常忘记那张让我想起就痛的发慌的纸片。因为在将到来的驿路上,我会拥有无数的伤口和纸片,无数只属于流浪者的伤口和纸片.....
那天从远山传过来的呼唤,在母亲的悲号声中变得越来越遥远。
我明白,在远山的呼唤与母亲之间,我只能选一个。
而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别无选择。
母亲还不知道我心里的秘密、关于那座山的秘密、关于那个女孩。
现在她即便感觉到,她也不想知道,她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阻挡,我即将前往的光宗耀祖之路。
想到此,我忽然心痛得只想大哭一场。
此刻我已经感觉到了我的未来,我的未来将是不停地驿路奔命。我必须把她与故乡一起,像纸片一样贴上伤口,然后让自己慢慢地适应不经常想起她、并且经常忘记她的日子......
最后看了一眼不归山,山顶上刚好飘过一朵云。我把那一眼的风景收在心里,从此再不敢看,也不敢听那呼唤。
蹲下身,扶起母亲,我告诉她:我想通了。
母亲紧张地盯住我眼睛。
我使出大劲儿,却仍是有气无力地给了她一个她最想要的承诺:我走。为了你和咱爸,在这儿活出样儿,我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不只北京、上海,还有国外。行不?
母亲刚开始放晴的脸,忽然被我这一句“行不”搞得阴晴不定。她突然抱住我大哭,比刚才哭得更加响亮。一边哭一边嗫嚅:拿去买皮鞋。
她把亲戚给的红包一个个掏出来,塞给我说:咱现在去镇上买最亮的皮鞋。
紧紧抓住那些母亲塞给我的红包,我闭上眼睛,因为不忍看见母亲盯着红包不舍的眼神。
母亲终于停止了哭泣,而我却不敢再去细听远山传来的声声呼唤。
我把那些红包塞进胸口的口袋,对着身后传来的一阵阵忽远忽近的呼唤声说,终有一天我会卸甲归田,我还会再回来,再也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