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只手,温其的手,迎面伸来,把俞双从一片混沌与窒息中拔了出去。管教们的爪子仿佛已经抠到了肩膀,可两人就这么撒开腿,不要命地冲了出去。
“咣咣咣”跑下楼梯,雪白的日光铺天盖地奔涌而来;继续往前跑,四周的绿化、房屋渐渐清晰。四周楼里的管教三三两两追赶上来,两人崩溃得大哭大叫,脚下却像踩了风火轮,一路加速——
七拐八绕,经过了那些理发店、小宾馆,经过了弄堂口的商店,像金蝉脱壳一般,把弄堂里的一切都远远地扔在了后面。那些多余的思绪都被刀子似的寒风扯碎,掉落在满地的泥泞中。飞奔、飞奔、飞奔,两人只感受到针孔摄像头、长命锁以及锁上的监听器,叮哐叮哐的在身上响。
追兵像蜂群一样越聚越多,从弄堂里涌出来。大部队的女学生逐渐落后被困,俞双和温其躲躲钻钻,逃出了重围。
两人跑成s形路线,遇到一个行人,就往上撞;遇到一个摊贩,就掀摊子,卖窗花的铺盖也掀,做面人的推车也掀,炒栗子的砂锅太烫,就跟师傅夺铲子;哪怕遇到店铺伸到门外的展台,也抡起那些虎头鞋、毛线球,朝追兵狂砸,连吹泡泡的瓶子都抽开盖,天女散花般的乱挥。一路道歉,但不能停止。她们目前的道德准则是活下去。
两人跑出了城门街,夕阳从身后披散下来,勾去了她俩所有的力气。两人歪歪扭扭地闯进了擦鞋摊,说着“不好意思”,栽倒在泛着金光的石板路上。身旁的擦鞋匠们都吃了一惊,互相打着手语,四处张望。远远的,那些女学生们也涌来了,可她们三五成群地被管教们拦住,或乞求,或哭泣,或被厉声呵斥、拖着往回走,形成凄凄艾艾的一片。
眼看着有几个管教已经往这边走了,温其拼了一口气,支撑起身子,扶着一个擦鞋匠的膝盖,向那边的人群指了指,又用手语打了个“谢谢”。这位师傅愣了一下,向同伴们递了个眼色。大家先分散开来,抄起工具箱、小刷子,还有人提起半罐鞋油,接着慢慢集合到一起,一边呜啦呜啦地粗声吼着,一边向这些管教们迎面走来;对面牌坊街口的擦鞋匠们见了,也纷纷提起家伙,穿过马路,高声吆喝着来增援。管教们见到这黑压压的一群,也只好放过这些女孩们,悻悻地往回走。
就在这时,和平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警笛声,开来两辆警车。两人勉强又激发出一些动力,一瘸一拐地向警车挪去。双儿好像跑完了一辈子的步,腿像灌了铅踩在棉花上,每走几步就要往地上赖,只能由温其顶着胳膊。
见到哥哥,她伸出双臂,怔怔地哭出两声:
“姆妈!妈妈——妈妈……”
02
一夜过去,医院病房的窗户外泛起大片白光。俞生坐在双儿的病床前,膝上摊着他的画本,对照一张儿童照画像。白花花的阳光贴上四面墙壁,他一抬头,看见门外有个庞然大物一晃而过。
俞生搁下纸笔,蹑手蹑脚地钻出病房,刚走出几步,突然眼前一黑,脑袋被个什么壳子罩住——摘下壳子向后一瞧,只见姚杭站在眼前,身上套着熊猫的人偶服,正咯咯咯地笑呢。他用熊爪子指了指隔壁房门,轻声道:“那里边是我们班的学生,是上次建设路菜市口那家包子店里老板的小孩,被小偷吓坏了,这几天都是我在陪着,现在已经能见生人啦。”
俞生一手夹着熊脑壳,一手牵着熊爪子,走远了几步,先问小偷可被抓住,又问道:“葛阿姨怎么样了?”
“彻底发作,行凶伤人,转到四院去了。”姚杭叹了口气。
“她真的精神有问题了?”俞生忙问。
“以前志愿者接触她的时候,就发现她的精神状态不大对劲。”姚杭说,“找小孩找了这么久了,家人也不关心,还被骗过很多钱,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个尽头——也许脑子混沌的时候,能稍微解脱一点。”
俞生默默地回想,在天道的这一周,与葛阿姨不过打了三四个照面,夜间的会面也都是由温其代劳,那些清晰又传神的小画,细想起来也确实不像她的手笔。他的心里充满愧疚与余悸。
“她女儿的照片还在我这里。”两人挨着门边的排椅坐下,俞生的下巴磕在熊脑袋上,“我每年年关都画一张模拟画像给她,以后我往哪寄呢,她会不会忘了我?”姚杭也有点难过,用熊爪子拍拍他的背。
“哇——我们四川都没有这么大的猫哦——”
两人吓得一哆嗦,扭头看去,只见走廊那头,肖子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揉了把熊猫耳朵,对大家说:“那个'温老师'脱离危险之后,我们审了一晚上,搞清楚了。天道是这个姓温的女子家里开的,确切的讲是她跟她妈的产业,她爸跟她哥哥做别的生意,利润里划一部分,作为天道的周转资金。一家人分两拨赚钱,她哥哥的四任婆娘,也都是带着资金过门——”
“说正事!”俞生不禁打断他,问道:“这么多钱,都是卖人卖出来——”
“那还没有。这家人在别的地方开的女德班,变态是变态,还没出过贩卖人口的事。”子云抱过熊脑袋,敲了敲,“她侄女的亲妈,离家出走跑到个州之后过了几年就去世了。新婆娘独揽家事,偏要把天道发展到个州来,让自己的同学,姓严的这个女子管理个州天道的业务。这个严女子向来习惯哄骗妹儿去歌舞厅美发店卖淫,这下子经手这么多的妹娃儿,做这个生意更方便。”
“那,个州的这家天道,还开不开了?”姚杭想了想,自己都笑了,“会不会在个州的这家倒了,又跑到宿江开一家?”
“开个啥嘛,非——法——拘——禁,昨天就查封了。”子云拍着熊脑袋嘀咕,“不过以前封个歌舞厅黑煤窑的时候,群众沿织锦河放炮仗放到绣屏山,怎么这次他们打了一晚上电话,叫我们不要封这个天道呢?他们好着急,还怨我,说以后他们的婆娘跟小孩子管不了了,没处送去了。”
他皱着眉头,怎么也想不明白:“上星期菜市场包子店的那个贼哦,我觉得他才应该学一学天道,真正的天道,教人怎么做人。这个,这个一家子跟人贩子开的天道,怎么能叫天道呢?让人都傻了疯了,白白送钱给他们,算个什么道呢?怎么那个天道没几个人信,这个天道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去信呢……”
03
双儿在补一个大大的懒觉。她有些低血糖,两只手因为抢东西也受了伤,打着绷带。俞生看望那个小孩回来,也趴在床沿上打瞌睡。这一觉睡得并不好,浑浑噩噩间,一会儿是葛阿姨钻出来,问他要女儿的画像;一会儿阿辉又冒出来,站在床前,瞪着乌黑的眼睛;一会儿从床前钻出一个黑影,原来是小徐抱着衣服,一溜烟滚到门外去了。恍惚之中,从门口飘来一阵脚步声。有一个垂锻子的花篮,从头顶一掠而过。俞生从梦中惊醒,转身一瞧,只见温其正站在床边,将一个花篮放在床头柜上。
俞生不敢认这个侧影,待她转过身来,再定睛一瞧,只见这个无语凝噎、手足无措的人,正是温其。俞生先是放下心,又连忙站起来让她坐下,口中安慰道:“双儿没什么大事,医生说多休息几天就好了。多亏了你护着她,我都没顾上。现在你赶快家去吧,你弟弟担心坏了,要不要我送你?”
温其本就知道俞生厚道善良,肯定会安慰自己。可当她真的听了这话,却怔了一下,心中涌上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没出口,落下两行泪,打着颤儿启齿:“我回不去了!”
“你不用回去。”俞生连忙打开自己的保温杯,用瓶盖盛满水,捧到她手中,坐在对面马扎上,含笑说,“你来到这个世上,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你不用回去。”
温其接过瓶盖,垂下睫毛,轻轻地抿了一口;抽泣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抿了一口。俞生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良久,他问:“你不回家去,也可以留在这里吗?”
“阿姨跟爸爸告了一大状,阿嬷接走了我弟弟,我明天去山上看一眼我妈,就去找房子。”温其抬起头说,“年后我去做法律援助,去哪里都可以。”
“你在哪我也在哪……我是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可以做跟你相近的事。不管是画像还是做律师,我们都可以让很多事变得更好,为了同一个目标一起努力。而且,我们家有一间空阁楼。”
俞生一口气说了一串,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接着说,“我是说……有需要的话,你可以住在那里,整个阁楼都可以,很舒服的……我们三人的起居都在楼下,我跟爸爸的工作间也在楼下,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在院子在厨房在厕所画画都可以……我可以帮你帮助的人画像,嗯……我会为你多准备一些铅笔跟纸,还有很多很多热水……购物中心的保温杯从来不打折,那也没关系。热水很多的,都是干净的。”
温其听了这话,像个木头似的怔住:活在世上也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爷爷和父亲只会对弟弟说几句话;奶奶和姑姑只会教她做个流水线上的大家闺秀;后母乃至众多的“阿姨”们,只用行动告诉她要如何周旋人际、八面玲珑;母亲也只是用多年的寂寞与怨怼加上一条命告诉她:不要过自己这样的生活。从来没有人用温和的清澈的目光看她,没有人体恤她的辛苦,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这样的话,一个人也没有,一句也没有。
她含着一口水,将心头上的万千话语,焐得发烫,也不再作声,只怔怔地望着他。俞生觉得自己还有满肚子的话,却再也找不到由头倾诉,也只好怔怔地望着温其。两人对视了半天,只好一起将目光移向姹紫嫣红的花篮。
03
双儿一觉睡到了天黑,睁开眼睛,竖起两手,望着黑乎乎的病房内外发愣。俞波走进来,一手提着保温桶,一手打开灯,笑道:“宝起来啦?正好,我跟医生商量好了,你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出院。”
“我的挎包在哪里?”双儿挣扎着起床,扶住床头柜,口齿都不大清楚,仍挣扎着问道,“人呢?那些人呢?温其——哥哥——觉昭呢?!”俞波连忙迎上来,放下保温桶抱住女儿,连声哄道:“包在空床上放着呐,大家都好,啊,乖,不要动了——”双儿又生气又无力,捶了捶床沿:“我的报道怎么办?”
俞生和温其正一边一条床沿伏着睡呢,这下都打了个激灵,爬起来;俞生把妹妹搂抱起来,捧起她的手,柔声问道:“痛不痛?头还晕不晕?肚子饿吗?”又帮她把枕头垫在腰后边,扶她坐好,掖上被子,为她拧开水杯,一边倒水一边笑道:“这下好了,一病三娇哦。我把你那些摄像头啊监听器啊,全上交你们主编了。”
双儿一扭头,看见爸爸正在盛肉圆汤,便挽住他的手臂撒娇:“爸爸~爸爸,还是你好,你看看这两个人——”她转向俞生和温其,说着“温其姐姐还好些”,一把揪住哥哥的鼻子,“你是怎么回事?那天我在梦里,梦见你当着好多人的面,骂我《弟子规》背得不好,写字也不好看——”俞生大口呼吸,笑道:“我哪有!”双儿又拍拍他的脸,嗔怪道:“你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向着我,还诋毁我!你有本事中午出去唱k下午三点就回来了?你坐公交是挑线路还是挑司机?你拧酸奶——你帮我拧一下盖子,怎么的了?!”
俞波听得乐呵呵,给女儿盛着汤,笑问:“双儿还会背《弟子规》啦?来一句我听听!”
双儿一时语塞,转头见温其含笑静望,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朗声答道:“'执虚器,如执盈',是这里最和气、最厚道的人教我的!”
俞生听了,不禁望向温其,二人相视一笑。
逃出女德班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又是晴朗的一天。温其帮俞双收拾行装,给她披上那件大红棉袄。俞双不用镜子,努力地自己扎小辫。把头发分成前后左右四份,由头顶编出两条辫子,在脑后各自挽成一个鬏,垂下粉色发带。
床前的俞波,把一份报纸小心地叠好,口里念叨:“这是我女儿的第一篇稿子,俞双记者的第一个作品……”
“觉昭码的字,主编署的名啦——”双儿插嘴,“关于我的就一句,你剪下来裱起来噢——暗访记者小俞儿,左扩弧,化名,右扩弧。”
俞波拿出一枝铅笔,把那行字圈了起来。
俞生背朝众人,提着妹妹的小挎包,窝在门口嘀咕:“啊吔,这去的时候满满一瓶药,怎么吃得精光?拌饭啦?”
“吃的人在二院,用的人在四院。”温其喃喃了一句,接过那包,叹了口气。
双儿坐在床上,四处张望。床头柜上堆满礼物:一个花篮,一副四川扑克,一叠皮影纸儿,两条宿江糕。爸爸来到柜旁,递上一条护身符:“乖,脖子伸来,九子庙新给你求的。”
双儿把那护身符握在手里,远远的跟哥哥对望。俞生走过来,喃喃地说:“总算是结束了!”
“那他们呢?”双儿愣愣地问。
这个屋子里来过一批人,现在留着一批人,还有一批人从未来过。葛阿姨、小徐、阿辉、阿荣,还有老韩他们,明明大家前天还在一起吃住,一起生活,一起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为了各自的光明活着。可此时此刻,他们已了无痕迹,仿佛从未生活过。除了空空的药瓶、少了些内存的针孔探头与监听器,他们的情绪与音容,早已消失在空气里。
“他们会好的。”俞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