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花糖铺的朝夕

小城有一条古街，青石板路，两边都是商铺，有干货炒货、油盐酱醋、烟酒小吃，空气里弥漫着香气，驻步停留，就能看见几家米花糖店铺。

米花糖是这儿的特产之一，要说有多少年的历史了，街上七八十岁的老人回忆，大概民国末期就有人会做了。那时候因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一根扁担两个萝筐沿街叫卖，豁耳的祖辈就是最早卖米花糖的一批游街商人。

到豁耳爷爷那辈，炒米花糖的手艺已经炉火纯青，豁耳的父亲子承父业，豁耳就光荣成了地道的古街居民。

豁耳在这街上名声显赫，是因为早年生下来时，左耳朵没成形，只豁开了一道小孔，豁耳的奶奶一直骂豁耳母亲，怀孕时烫个黄卷毛，硬生生把宝贝孙子的半个耳朵烫没了。骂了恨了，还是把豁耳当个金疙瘩，生怕再有闪失。好在豁耳四肢健全，另一只耳朵听力正常，长得招人怜爱，一双大眼通透灵光。

豁耳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小姐姐天天围着炉灶跑，趁父母不注意，黑黑的小脏手掰下一块糖，火速塞进嘴里，豁耳在大姐的怀抱里舔咂着嘴巴，其实他什么也没吃到。父母忙，带豁耳的重大使命就交给了姐俩。

豁耳的父亲做糖，母亲负责包糖和卖糖。父亲内敛不苟颜笑，母亲生性外向，大大咧咧，早上七点准备开门，晚上九点打烊。古街上的米花糖店铺陆续开了两三家又关了两三家。只有豁耳家的生意最红火。

做米花糖最关键的是熬糖浆，用红糖白糖和水按比例融入，细火慢熬，熬成拉丝状，锅边周围冒细泡，放入提前爆好的米花，挥动木铲翻滚，让每一粒米花都均匀地裹着糖浆，再趁热倒入模具中，滚平压实，冷却后用刀一切，又脆又甜粘牙的米花糖做好了。

从豁耳记事起，古街上的伙伴们就豁耳、豁耳叫开了。瘦小个子眼神却凌厉的奶奶拿着鸡毛掸子满街追，孙子的名声可比什么都金贵。旁边的大婶大妈们见自己的孩子挨了打，一字排开叉着腰站在豁耳的店门，骂得口沫横飞，你家的歪瓜裂枣是什么样，还不准别人叫了！豁耳的奶奶不依不饶对骂，豁耳是你们叫的啊？你们先别高兴早了，小心以后生孙子没屁眼。

骂过之后的三五天，古街似乎又安静许多。也许是熊孩子们回家受了训斥，也许是豁耳更少出门。家里澡堂间有块小小的镜子，豁耳端着个塑料凳爬得高高，侧脸看着那个没发育开的耳朵，惊恐尖叫，奶奶闻声赶来，紧紧地抱着他，老泪纵横，一声叹息，都是命啊！

豁耳七岁才上学校，每天畏畏缩缩，听到别人指指点点，就是那个豁耳，天生一个耳朵，好丑！他就低下头，想找一条裂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豁耳的姑父是个商人，常年在上海北京蹿动，见过世面，他建议豁耳的父母尽早帶豁耳做手术，年龄小能更好恢复，姑父跟大家解释了大医院的整容术，人造耳朵没有风险，只是有点费钱。一屋人半信半疑，奶奶喜出望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那年秋天，豁耳一家早早关闭店门。米花糖的香甜味不再弥漫。梧桐树上的叶子黄了落了，铺满了古街的青石板路。

等豁耳再回来时，已是年底。寒风凛冽，古街上到处挂着大红灯笼，人们喜笑颜开，辛劳了一年，终于等待过年。

很快，街坊们发现豁耳的左耳朵修复了，有耳廓，有耳垂，仔细一看耳朵边缘比较薄，没有纹路青筋血管，像一层耸拉着的皮囊，缺少生机活力。同比那个正常的耳朵，这个耳朵位置似乎高了点，不对称不协调，更谈不上美观。

有好管闲事之人到处打听，豁耳的耳朵究竟是用什么做的？花了多少银子？窃窃私语下带着轻蔑的鄙视。

豁耳的父母从上海回来之后，马不停蹄开了铺子，爆米花机上足了发条，父亲日夜不停地挥着铲子搅着糖浆，压着模子，母亲火急火燎地切糖包糖，白天站在店门口努力吆喝着卖糖，仿佛要把那小半年的损失捞回来。

豁耳的父亲有时累了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豆大的汗滴喘着粗气，一边恶狠狠地骂着豁耳的母亲，你这个败家娘们，都是你害的，这么些年的积蓄全败给了一只耳朵，要不然现在招两个小工，不像这般累得半死。豁耳母亲不敢多嘴，仿佛真是她的那次烫发，害了豁耳，害了这个家。

其实，豁耳父亲言之有理，举家去趟上海，吃喝拉撒，看医生住院费，几乎把这个本在小城算是阔绰的家底掏空了。

倒是豁耳的奶奶比较大度，老人觉得钱财乃身外之物，孙子耳朵修复了，敢大摇大摆昂首挺胸出去溜达了，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足够了。

不认识豁耳的不细看他的左耳是想象不出那个耳朵是人造的，豁耳感觉跟同龄人一样了，不再自卑内向。他梦想着走出这个小城，离开米花糖的包围。如果可以，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养活父母和奶奶，不再依靠米花糖谋生。他最纠结的还是街坊半开玩笑似的叫他豁耳、豁耳。

米花糖的生意还在继续，豁耳极不爱那个粘牙的糖浆，舔之无味弃之可惜。有一面的智齿被虫驻了两个，一粘糖便是钻心的疼痛。

高考结束，班级成绩理想，大家相约来个彻夜狂欢，年轻的男孩女孩唱唱跳跳，把豁耳抛向空中，又稳稳当当接下时，一个同学不小心抓住了豁耳的左耳，稍一拉扯，薄膜似的耳朵裂了，同学手里捏着大半个耳廓吓得丢了魂似，豁耳抱着头疯一样跑了，大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豁耳再也没去过学校，一心一意跟着父亲学起了炒米花糖。在一场狂风骤雨中，爷爷题字的店铺老招牌被吹落掉地断成两截。

如今，＂豁耳牌米花糖＂远近闻名。